语言是一个人的整体文化修养的综合指数。凡修养中的缺陷,必定会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来。
我想象不出除了写作外,我还能有什么生存方式。我把易逝的生命兑换成耐久的文字。文字原是我挽留生命的手段,现在却成了目的,而生命本身反而成了手段。
有各种各样的收藏家。作家也是收藏家,他专门收藏自己的作品。当他打开自己的文柜,摆弄整理自己的文字时,那入迷的心境比起集邮迷、钱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他的收藏品只有一个来源,便是写作。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收藏癖促使他不停地写啊写。
文字是感觉的保险柜。岁月流逝,当心灵的衰老使你不再能时常产生新鲜的感觉,头脑的衰老使你遗忘了曾经有过的新鲜的感觉时,不必悲哀,打开你的保险柜吧,你会发现你毕竟还是相当富有的。勤于为自己写作的人,晚年不会太凄凉,因为你的文字——也就是不会衰老的那个你——陪伴着你,他比任何伴护更善解人意,更忠实可靠。
收藏家和创作家是两种不同的人。你搜集一切,可是你从不创造。我什么也留不住,可是一旦我有点什么,那必然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
写作的快乐是向自己说话的快乐。真正爱写作的人爱他的自我,似乎一切快乐只有被这自我分享之后,才真正成其为快乐。他与人交谈似乎只是为了向自己说话,每有精彩之论,总要向自己复述一遍。
灵魂是—片园林,不知不觉中会长出许多植物,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凋谢了。我感到惋惜,于是写作。写作使我成为自己的灵魂园林中的一个细心的园丁,将自己所喜爱的植物赶在凋谢之前加以选择、培育、修剪、移植和保存。
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