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更练笔】
花台的苏醒，常从枇杷叶尖那点微凉开始。
新叶蜷着边，嫩红里透出点怯意，在料峭的风里一点点松开。三月的雨丝细密，钻进叶脉的沟回，敲得枇杷花簌簌地抖。那米粒大的白花，藏在油绿厚重的叶子底下，不凑近了看，真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银子在枝头。雨急了，花台就笼在青濛濛的水汽里，枇杷花被雨压得低垂，却总不肯轻易落下——这老树是经惯风雨的。记得去年台风过境，生生劈断了半截枝桠，那断口处竟也憋出芽来，硬是把一道疤，长成了盘曲的力。
东南角的石阶，雨后最是宜人。苔痕吃透了水，深深浅浅地洇开。蚂蚁驮着被雨打烂的花瓣残骸，在湿漉漉的石缝里赶路。枇杷树下积起浅浅一洼水，倒映着灰瓦白墙的檐角。风掠过时，水面便无声地荡开一圈圈涟漪，像极了一枚石子投入寂静的年轮。邻家的阿婆常在这时踮着脚，伸手去够枝头的花苞，说是晒干了泡茶润喉。她摘去大半，可不出十天半月，枝头又攒出更密实的花簇，倒像是那树，默默地跟这老妇人较着一股劲儿。
蝉声还未成片地聒噪起来，东南角那棵芒果树，已把青涩的果子挂满了枝头。树皮皲裂，深纹纵横，如老农摊开的手掌，却稳稳托着沉甸甸的指望。盛夏的日头毒辣，芒果叶却像是上了一层釉，在烈日下泛着一种近乎铜绿的硬光。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下，叶子被抽打得翻卷，青芒果也被砸得东倒西歪，果皮上裂开细小的口子，渗出清亮微黏的汁水，惹来成群的蚂蚁围着舔舐。
雨后，我常蹲在树下。看芒果叶背面凝结的水珠，裹着泥土和叶片的生腥气，在叶脉的沟壑里汇聚成细流，蜿蜒着，最终滴落到花台中央的石槽里。槽中几尾红鲤，雨后格外活跃，浮上来吞吐，把倒映着流云的平静水面搅得稀碎。有一年台风凶悍，把这芒果树生生掀起半边根，树干斜插着，像一柄折断的剑。谁曾想，转过年来，那撕裂的伤口处，竟又冒出嫩生生的芽，就靠着那点残存的根须，一点点、硬是把歪斜的树身，又给扳正了些许。
桂花香，总是在秋分前后，无声无息地漫溢开来。花台西北角那株丹桂开得最盛，细碎的金黄密密麻麻缀满枝头。风过处，便簌簌地往下落，无声地下一场香雪。老辈人说，这桂树是早年间移来的，根须怕是早已穿透花台的砖缝，扎进了更深的泥土里。秋雨落下，被打湿的落花黏在地上，像铺了一层被雨水浸透的金箔，踩上去，发出一种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噗嗤”声，像是泥土在轻轻叹息。
霜降那天，我看到了这桂树最执拗的样子。北风卷着枯枝败叶扫过花台，桂枝在风里剧烈地抖动着，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但树梢尖顶上，总有那么几簇金黄，死死地攥着枝条，不肯撒手。西墙根的野菊倒是开得泼辣热闹，可这桂树偏不，任凭霜色浸透它的叶片，显出枯槁的边，它仍举着那最后几星花，像是举着几粒不肯熄灭的火种。夜里落了雪，清晨推窗，见桂枝披了一层薄雪，倒显出一种玉树琼枝般的清冷意味——草木无言，却也有自己的执拗，越是清寒，越要挺直了脊梁。
花台里最耐得住寒气的，是东墙下青瓷盆里的那丛君子兰。宽厚的叶片如剑，斜斜刺出，叶脉里仿佛还蓄着秋日积攒下的韧劲。初雪那日，我裹着棉袍去看它。积雪压弯了旁边的竹帘，君子兰的叶片却笔直地挺着，叶尖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在晨光里折射出一点清冷的琉璃光泽。照料花草的老花匠曾提起，这株兰有些年头了，根须早已和花台的砖石泥土纠缠不清。
腊月里的北风最是尖利。风从花台墙垣的豁口处灌进来，卷着沙砾，抽打在君子兰的叶片上。叶片被刮出一道道浅痕，像是细小的伤口。可很快，那伤处就渗出些透明的汁液，慢慢地，竟像是自己愈合了。雪后放晴，阳光斜斜地切过花台，君子兰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枝叶交错，竟勾勒出几分写意山水般的疏朗轮廓。花台最深的纹路藏在东墙根的青苔里。那些被风雨揉皱的绿痕，像老人布满裂隙的掌纹，却在腊月里泛着油亮的光。当北风卷走最后一片枯叶时，裂砖缝中竟钻出几粒野梅，细蕊裹着冰碴，在月光下洇出淡红的墨迹。
这花台早被岁月夯成了活物，砖缝里游走的不仅是根须，还有无数草木的魂灵——它们在冻土下交换着秘语，等着下个惊蛰，把裂纹重新熨烫成春天的掌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