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三路往北走一百米,看见一个倚着拐杖,大部分时间朝着西面风向的半屏山的戴着墨镜的老奶奶所经营的杂货铺子,再向右走,那是一片海。
那片像是弥散于地球每一个角落而又独立于这个地理的海。
海的临街唯一栋三层小楼,蓝色的,像是染色的贝壳样。
你上到二楼,便是那家咖啡馆。
苏妤没来上班,已经一星期多一天了。
杨搏还在厨房里,只是沿着既定路线做着既定手势,什么料在什么料之后,煎锅烤箱的时间还是按着秒表来,只是少了点什么。
“你没有注入你的敬意啊。”
这是这八天内,咣咣第十次把他从厨房拉到过道批评,第二十四次有顾客投诉料理的风味开始有昭和年代特摄片的可怖味道了。
“什么敬意?”
杨搏此刻戴着墨镜,遮掩眼袋之胀如关东旱烟袋,一副Cult片场的执行导演的失魂。
“你对料理之神的敬意啊!”
杨搏闷头不做声,倒是承认了这点。
“你再这样,我就要给你放假了。”
“不需要。”
“我需要。”仄奀探出敷着面膜的头来招呼一声。
“你走开!”咣咣像按压打气筒一样,把仄奀的头按回原位。
“我已经把我的假期余额用光了,你没法给我放假。”
杨搏此时为自己的倔强正名,倒有种恝然的死乞白赖。
但事诚如此。
遽然,悬在门梁上的晴天娃娃倩倩飘飖身后,那片大海和岸线,咣咣看着,安逸如常,然后脑中闪过一个激灵。
“对了!明天是厄瓜多尔陆寄居蟹保护日!我们咖啡馆要放假的!”
“我在这做了两年半的厨师,还没听过这个这个扯淡的假日!”
“因为这是五秒前我刚刚创立的,各位举手表决吧。”
登时,就像DVD时代的电影里的老兵集结号,所有人不知从何冒出,随着火龙果一声豪吠,橘子懒洋洋举爪,所有人伸出双手赞成。
厄瓜多尔陆寄居蟹保护日,今天成立了。
橘子渴了,借着置于收银台后阿狗的沙滩椅攀上后厨窗口,仄奀知道她的意思,特调了一羹夏季桃莓汁。她尝过之后,踱步到杨搏的桌台前。若按照人类的岁数推演,橘子应当也是一个十八岁的,也是左脚未成年右脚当成事,踌躇于未来的女孩了。
但苏妤有自己想要追求的。
杨搏也给橘子特制了一道微型牛奶意面,橘子只尝一口就抹去猫须上的腻,她看着他,就像尝出世上唯二者懂的滋味。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整了,咖啡馆里最后一个总点纯牛奶的大胡须客人也带上他的洋娃娃走了。咣咣已经先载着鸡脖回家去了,沉鷄和雨衣褪去制服准备离开。
平庸一天又结束了,杨搏先拎着橘子回到阁楼的寝室躺着,透着舱窗向外投射夜的眼睛。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那个丫头在哪?
杨搏把橘子搂在怀里,说着心里最想说的,好多可能性写在窗上,但被轻风带走之后留下的只会有遗憾。他无数次要打听她的消息,却只能在鸡脖和仄奀的闲聊中奢求。
——若她再向我问我一次,我说不定就会让她留下来了。
橘子的猫眼里好像藏着一个宇宙,神秘之外是一种笃定,梦想会成真的。
她像是在这么说。
仄奀的声音在阁楼向下的木梯口传来:“你去吃酒不要?”
杨搏自八天前的夜晚一醉之后,酒精的苦仍在喉头蔓延,明天的假期他哪不想去,酒醉正好可给自己一个瘫倒的理由。
所以他起身了。
仄奀已经在门口等着,杨搏也只穿着简单的背心、沙滩裤和人字拖,带着橘子出门了。
只是出门时他想,火龙果去哪了?
咖啡馆的楼上,是一间小酒吧。
他们上来时,临门处坐着那个适才离店,抱着洋娃娃的大胡须男人,看来这个普通的滨海小城的夜晚不归一人的心事重重独属。
酒吧里只有一个酒保,和一个民谣歌手。
民谣歌手叫大贝,愁肠写在琴弦上,他在唱着《探清水河》。
仄奀和杨搏坐在长条黑檀吧台前,眼前就是酒保抽着四块五一包的烟,这酒保抽这烟抽久了,大家都忘了他真名了,只管他叫四块五了。
四块五记性不好,往往见了这人隔天就忘,诚然不是适合开咖啡馆的人,但他却最合每个前来吃酒的人,有故事能讲的人往往不乏听众,一个健忘症最听不倦。杨搏八天前就醉倒在这,胡乱说什么他今夜也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就算是憋着故事在心里的人,他也不祈求开嘴,却只要他的毛孔尝到酒精,醉在梦的怀里,醒在夜的深沉里。
四块五问他们要喝什么。
杨搏说:“你最爱喝什么,我们就一样。”
四块五答说,他从来不喝酒。
仄奀有些稀罕,调酒的人不喝酒。
来喝酒的人心里藏着故事,不喝酒的人心里却藏着更大的。
“不知道喝什么,那就喝点波子汽水兑清酒吧。”
这语不知从何起,但杨搏一听,就知道是那个不正经的印第安人,他一看,在沉鷄身后还跟着雨衣,两人各着粉蓝休闲衬衫,闲适像是今晚的预示。
四块五见二人也不作声响,就从了沉鷄的推荐。他俩顺着杨搏和仄奀坐下,沉鷄就在桌上摆出了七只被红绳系着的蟹,与糖串唯一不同的点只是它们的疙瘩刺。
“你这,今晚玩的又是哪出?”仄奀问。
“这可是我珍藏很久的厄瓜多尔陆寄居蟹!”沉鷄说。
“我们不就是因为要保护它们才放的假期吗?”杨搏问。
雨衣低头看一眼表,现在距离十二点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多分,“所以,”他说,“今天严格来说还不是保护日喔!”
“所以!”沉鷄像褪了一层白天稍有斯文模样的人皮,成了夜行动物,“我们大声唱歌!大口吃蟹——跟我一起喊:去你的厄瓜多尔陆寄居蟹保护日!”
来自远太平洋碧蓝的寄居蟹们,他们的壳在悬着的霓虹灯下有点乖张的可趣,不知它们的灵魂在里面还能听见大贝的烟嗓否。
雨衣问酒吧里有无小厨房,四块五说有,雨衣便拽着杨搏和那七只寄居蟹离座了。沉鷄还嚷嚷着:
“莫把它们的壳弄碎了!”
他们一走,仄奀遂接了一个鸡脖打来的电话,一分钟后便挂掉了。
仄奀把一个那个写着“Noor-ho-tebbe.”的信封放到桌上,问沉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出乎意料的是,沉鷄竟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但这也有些自然——
“因为,我已经知道是谁写的了。”
沉鷄抿起了嘴。
同他们隔了三个座的大胡须,把洋娃娃摆在那杯橘色的龙舌兰日出旁,他突然向大贝点了一首《平胸女子》。
鸡脖趴在栏杆后的草坪上,咣咣在一旁长得像消防栓的电话亭里打电话,她自己虽有手机,但在藤本植物覆盖下的大玻璃匣子同某人通信,这是很有仪式感的事。生活要有仪式感,这是她的座右铭。
火龙果趴在自己的身旁休憩,正是它凭借着对目标的气息所搜寻到了这里。
自鸡脖保持这个趴姿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了,她手持着咣咣酱从日本旅游带回来的单筒望远镜,变焦了的瞳孔里,照见山麓下街道里一间小墅的窗。
那白色的帘微掀出方正褶皱,颇有点像她和他们厨房三人的厨师帽。
咣咣打完电话回来,问道情况如何。
那帘子后,是苏妤穿着薰衣草颜色的短衣,她在看着远方海岸线的灯塔忽睁忽闭。
鸡脖把望远镜摘了递给咣咣,然而只是凭自己目力也很能清楚看见苏妤在双手抱膝坐着窗沿发呆——仪式感,这是咣咣酱一直强调的,监视的仪式感。恰如她刚刚在电话听筒里同另一头的沉鷄讲话:
“你接近了目标了吗?”
“你指杨大傻子吗?我和雨衣已经在酒吧门口了。”
“诱饵也就位了吧。”
“你说厄瓜多尔寄居蟹吗?我带着呢。”
“能否挽救一个人的灵魂,沉先生,就看你了。”
“你这样讲话我会忍不住发笑的。”(事实上电流声的闷响之外就是雨衣的放浪形骸的笑声)
“哼!臭直男,不理你了!”
她挂断了电话,迅速恢复刚被削弱的仪式感。
鸡脖现在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个夏夜星空下穿着一身紧身风衣的女人,墨镜后的眼神有大海的柔波和一点仪式感使然的伶俐。这样的可爱女人会缺人喜欢么,为了在乎之人而在乎着一切,她看起来像是天上滴下来的酒来把人间施醉的,忽然,一个问题自己流出了腔:
“咣咣姐,那封情书是你写的吗?”
“情书?”咣咣摘下望远镜。
“确切来说是用一个外语写着‘我爱你’的绛蓝色信封。”
鸡脖索性把仄奀的发现与思索复述一遍。
“不是喔,但是我说不定知道是谁写的。”
她如此俏皮地说,一荡鸡脖旧撑身体僵直感。
“说不定是仄奀写给你这丫头的。”
鸡脖的身体一麻砸在沙草上,把脸埋着好不惹人怜,一震还让火龙果从梦中橘子的怀抱挣开。
“我开玩笑的啦,你还当真脸红了吗?”
“咣咣姐开玩笑真不顾人呢!您一定天天收到情书才会来打趣我!”
“不对喔,如果有人给我写情书,我一定会原封不动地退还的。”
鸡脖从草坪中翻过身来,才见眼前这个可爱女人已经抱膝坐在身旁,纤纤如玉的指尖挑开自己脸上形似雀斑的砂砾。
“我呀,是个很Old School的女生呢!”
她的长发被撩惹的风带起,夜里朦胧也看来颇似沙漠中开的花。
她看向跟前的一朵牵牛花,丹青染墨色。
“我喜欢的男生,他不必从天而降神通广大,他不必满腹胸肌怪力人筋,我只想要,他能在我潜水时在岸上看着我,我上岸后他能问我海里的风景,他会对我的生活七问八问,他会在我月升回家之后问我到家了没。他不用像文库本里一样那么浪漫,但我只想他像风像云一样。”
鸡脖诚然不懂,但她说未来她会懂的。鸡脖喜欢过某某,还不止一个,在性幻想冒着蘑菇云的年纪,她却长得像个男孩。
“与其送我情书,不如送我一串他亲手做的贝壳项链,有海的味道那种。”咣咣酱说。
咣咣酱的影子像是成熟与天真的交叠,但那不是黑白叠成的灰,也是不能描述的。鸡脖一直向往着成为她,这想必也是她进入这家咖啡馆的原因吧。今晚风很轻,月也温柔,路灯仍有飞蝇在绕,原野似乎有萤火虫,今晚适合对心说真话。
“毕竟,”咣咣酱说,“看到杨搏这样的傻子,刽子手也会忍不住叹气的。”
她转而问鸡脖,对经常来咖啡馆里的一个时刻带着洋娃娃的大胡须男人有无印象。
对这种人,双眼健全的人总会留意吧,他总是点一杯纯牛奶,在靠着书架的角落从下午的五点一直坐到打烊。那洋娃娃就像是时刻挂在附近杂货铺子架上叫老奶奶发愁卖不出去的过时货物,但咣咣说,那其实是他的女儿的替身喔。
那个男人的妻子同大多数的故事桥段一样离去了,鸡脖事后回忆起来那不过是个蒙上阴郁蓝调的故事。他的女儿也随她的妻子一同离去了,可能孩子在夜半时也不敢见这暗鸦一样森森的胡须脸吧。但是孩子已经离开一年加三个月了,一个人会因为什么在生活面前停滞不前呢?鸡脖想,若是思念,像个男人一样追回来便是了。
有个从未出名的拳击手说过,生活很强,他永远击败不了生活,虽然他在生涯中也未曾K.O.过几人,但是人生来是会被生活拖累的。
那个大胡须是咣咣酱的叔叔,也是这个镇子里有名的插画师,收银台后那张葛丽泰·嘉宝的素描像就是他的手笔。
“但是你知道吗,就是今天,”咣咣酱说,“大胡须叔叔说他打算迈出他的那一步了,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他要去远方了,去找他的女儿的真身。”
后悔是日落后的星辰,不经过黑夜的失意是不会开始期待日出的。
“也许,待苏妤走后一年加三个月后,杨搏那个傻子才会迈出他的那一步吧。说不定那时候,苏妤也会有了一个斯洛伐克恋人,或者是捷克恋人。如果这个傻子得知了,一定会跳海的。我可不希望咖啡馆里少了一个好厨子。”
听罢咣咣一声叹息,鸡脖的舌头却像是打了麻药一样震颤。
“为什么——你会觉得,苏妤还会同捷克人恋爱呀?”
“因为,捷克就接壤斯洛伐克呀。我可是中学时期的地理课代表呢,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捷克语和斯洛伐克语几乎是共通的喔。”
夜空中流星划过,远方的苏妤双手合十,似在许着一个深藏的愿。
鸡脖立刻就奔往电话亭,她明明也有手机,却不自觉的也被仪式感所感染。
“怎么了?”
咣咣有些晃神。
“那个信封上的表白,就是用捷克语写的。”
——苏妤既然要去斯洛伐克求学,自然自学了当地的语言,但没想到却与捷克语是重合的。
——所以说……
——那封情书,是苏妤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