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属于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屯子。那时还不知电视是何物。一年中能看上几场露天电影,就如同过年般欢天喜地,兴奋不已。
由于地处在东北,天气冷的早、暖的晚,一年中有半年以上不适合在户外观影,所以露天电影放映时间大多集中在五一至十一之间。
记得当时一个乡只有一名电影放映员,全乡总共五十多个屯子,一个一个轮着放。这样一来,刨去下雨、停电等不可抗拒因素,满打满算,一个屯子每年能轮到三到四场电影。
物以稀为贵。在现如今看来,这三到四场电影或许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显得弥足珍贵。放映员所到之处,往往是全屯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黑压压的人群把幕布围得水泄不通,场面热烈程度绝对不亚于现在的明星演唱会。
放映员进屯子的时候通常是傍晚,既不提前通知,也无需沿街吆喝。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骑在半新不旧的飞鸽牌二八自行车上,后座驮着三只漆黑的长条箱。
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多,作业又少,只要天没黑彻底,全都似脱缰的野马,在尘土飞扬的街上疯跑。他们的眼睛是最尖的,不认得车上的人,却认得车上的箱。因为那箱里装的东西太神奇,只要把圆圆的口儿对准雪白的、宽大的布,就会出现一个长方形的神秘世界,里面人物、房子、树木、道路……什么都有,而且都是活灵活现的,让观者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远要比小人书好看多了。所以他们对那箱印象深刻,充满好奇。一见到了那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令人心神驰往的画面。
孩子们的脸如鲜花般绽放,又如阳光般灿烂。“放电影啦!”不知哪个孩子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放电影啦!”其他孩子也跟着喊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整个屯子沸腾了,所有孩子都在奔跑着、欢呼着、雀跃着。大人们毕竟见过些世面,不喊也不叫,但却个个露出了笑脸。
放映员把车子拐进屯小的操场,觅个居中的位置把车停好,卸下漆黑的箱。先把第一个箱打开,从里面先拿出成捆的电线,还有叠得齐齐整整的幕布。然后把它合好放在地上,搬起第二个箱摞在上面,但却不急于打开,而是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一盒软包香烟,点起一根,悠悠哉哉地吸了起来。
屯中。往常需要大人们连喊带骂才能唤回家的孩子们,今晚却出奇的乖,早早地、齐刷刷地坐到了饭桌前,嘴里叫着嚷着快点开饭。在地里忙活的大人们也提早收拾农具往家赶,心想,再忙也不差这一晚。家里有人做饭的,这时候有了优越感,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家里没人做饭的,化繁就简,把剩饭剩菜热一热,也没谁会抱怨。孩子们心急火燎得不耐烦,胡乱扒拉两口饭,便一溜烟跑去把地方占。大人们虽然故作恬淡,但食量却明显不如昨天。
饭后。先是一帮单着身的小伙子,插着兜,吹着哨,嘻嘻哈哈地去了。接着是一群未出嫁的姑娘,相互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地去了。后面是一伙年轻媳妇,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叽叽喳喳地去了。紧随其后的是三五成群的中年妇女,东家长西家短,唠唠叨叨地去了。再往后是三三两两的中年男人,卷着旱烟,嚼着瓜子,溜溜达达地去了。最后是零零散散的老年人,有的拄着拐,有的躬着腰,慢慢悠悠地去了。
操场上已是人头攒动。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举着杨木杆子,在放映员的指挥下,把幕布支了起来,第三个长条箱立在了幕布下面——那是音箱。放映员扯起电线,跟着屯小老师去办公室接上电。然后把第二个箱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放映机和缠着胶片的圆盘。插上电源,安上片盘,镜头对准幕布,一道白晃晃的光芒射出,打在凌空架起的幕布上,映出一条长方形亮面来,与四周暗淡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白花花的,尤为醒目。
幕布前后挤满了人。有一个人坐着小板凳的,有两人同坐一把椅子的,有三四个人挤一条长凳的。有的没有凳椅,只坐一个毛垫;有的甚至连垫子也没有,只拿个编织袋子或麻袋片子;有的在墙角旮旯拣块砖头坐在上面;有的连砖头都懒得拣,直接席地而坐;还有的根本就没想坐,站在那里,抱着膀,只顾看;更有的蹿到墙头上,爬到大树上,蹬到房顶上,或坐,或蹲,或立,或倚,姿势各不相同。
放映时间由放映员自行掌握,通常是太阳刚一落山,便立马按下开关。只听咔吧一声,片盘滋滋转动起来,幕布上出现字幕和画面,音箱里发出嘹亮悦耳的声响。原本人声鼎沸的操场,瞬间消停下来。整个操场只能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片盘声,一种电影声,特别是那电影声,经音箱数倍放大,不仅余音回荡在屯子上空,还畅通无阻地飘到了附近的屯子,勾得那些屯子的孩子们嘴里不住地叫嚷,大人们的心里也跟着发痒。
电影的题材多是武打片或战争片,能记得名字有《少林寺》《南北少林》《自古英雄出少年》《地道战》《地雷战》《高山下的花环》等。这些电影拍的很经典,人们看的很投入。主人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人们的心。欢乐时候,人们一起跟着咧嘴笑;悲伤时,人们一起陪着擦眼泪。好人被坏人欺负时,人们义愤填膺;好人打败坏人时,人们拍手称快。随着情节的不断深入,人们不再觉得自己是幕布外的观众,而是幕布中的一员,意识和情绪跟着电影的节奏在走,走着走着,刚到庆祝胜利的兴头上,突然眼前蹦出两个大字:“剧终!”这时候,才猛然缓过神来,原来是在看电影。
虽然孩子们嚷着没看够,尽管大人们觉得意犹未尽,但放映员却只想着往家赶,咔吧一声关掉开关,幕布一下子变得黯然无光,整个操场也随之变得混乱不堪。
混乱中,孩子们开始叫爸妈,满操场的爸妈都跟着答应。大人们开始叫孩子的小名,“大生子”“二驴子”“三球子”“四霞子”“五玲子”,一叫一个准。
当然,黑暗不是不可打破的,很快就有许多道白色光束射出,有直冲云霄的,有斜掠地面的,有平行朝前的,与如今的演唱会现场有几分相似,但却都不是摇着玩的,而是寻人的、照路的,一家就这么一把手电筒,关键时候得排上用场。
人群慢慢散去,操场正在恢复往昔的寂静。放映员在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帮助下,收起了幕布,缠好了电线,照旧放入第一个箱,放映机和片盘装进第二个箱,连同音箱,一起放到后座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捆绑妥当。伸手从随身的绿军包里抽出一只手电筒,放出一道白色光束,照着路,骑上车,三蹬两蹬,就消失在夜色中。
屯里家家户户的灯亮了。大人们边铺着被褥边说着电影里的情节,孩子们躺在被窝里还在比划着电影里的武打招数。很快亮着的灯又陆陆续续熄灭了,整个屯子陷入一如既往的静谧。
这一晚,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做起了和电影有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