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在春天去世的。那天阳光很好。似乎在告诉我们生老病死不过是平常的事情。我从学校赶回去,哥哥在一个路口等我,我们没有任何热情的交流。他骑着摩托车载我回家。
爷爷毕生的亲戚朋友都来追悼他。他们带着悲痛,或故作悲痛的神情。这情形,像是我成年时命运摆在我眼前的一个残局。我给爷爷磕头。那一刻我的心坠入苍白深渊,我无法呼吸。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但是没有眼泪。偏偏在这一刻,我忘记了流泪的要领。我看着他的遗体,看着他那干瘪的躯体,这具不再有情绪的皮囊,他生平的不甘和愤怒已经消耗掉他所有的力气。他已经睁不开眼瞧一瞧他身边,这群可怜庸碌的亲人了。我望着他的眼睛,那深陷进去的眼窝。一再确定它们已经不再明亮。我没能找到答案,死亡,它的分支汇成河流。殊途同归,只是太寻常的方式。
我永远记得那些细节。守孝的风俗,道士的道袍,鞭炮,唢呐,锣鼓,不间断的茶水,礼钱,账本,打发无聊的牌局,无所事事的围观,你吆我喝的热闹饭桌,零零碎碎的窃语和眼泪。像这个时代时兴着的混搭剧,人心溃散,你来我往,缤纷嘈杂地上演着。人们不愿再参加葬礼,并不是对逝者的留恋,而是对这繁琐仪式的控诉,冷漠,自我,这是如今人们的思维模式。没有是非贵贱的标准。
在那之后,我可怜的奶奶依旧梳洗整齐,每日守着那历经变迁的空宅。我们后辈回去看望她,陪她拉家常。鼓励她去邻里串串门,去打打麻将。这些明知无能为力,却一直客套的安慰。
我想知道放下一段牵挂需要过多久。在那个夏天,我回去看奶奶。她在辛辣的阳光里晾晒床单和被子,旁边卧着无邪的狗。她远远地看着我们微笑。平静的笑容,让我觉得这世上的磨难都已经过去了。她依旧保持劳作。劳作让她找到一种人处于世的平衡。她在山上捡拾干燥的零碎木枝,以稻草绳扎成一捆捆用来生火。挑来几筐的老玉米,曝晒后用来喂鸡。她说有两只母鸡不听使唤到处下蛋,有时太阳落山时去草丛里找鸡蛋,也成为一天中的乐趣。但是我怕安静的时刻。我一直在说话,听音乐,发出声响,营造一种热闹欢喜的氛围。仿佛欲盖弥彰。父亲带我回家的时候,奶奶在厨房里大声说,走吧,你们都走。我一个人很好。父亲第二天还要上班,他显然对奶奶不明所以的起伏情绪失去了耐心,自顾自离开。
我留了下来。我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屋子前的这片空地。那颗柳树总会落下一层轻盈的树籽,跟知了一样,需要用竹子捆扎的扫帚耐心清扫。一天又一天,没有希望。奶奶端着洗衣盆走出来,看见我有些意外。但还是故作坚硬地说,原来你没跟他走。
这坚硬在之后竟完整地崩溃。她坐在小木凳上抽泣着洗衣服。她唤我的乳名,她说,我也不想耽误你们的。但是我怕一个人,怕静下来,怕想起你爷爷。我安心地陪在她身旁不说话。明白了这世上并不存在释怀的捷径。
这些记忆时常让人觉得现实轻浮而荒诞。它们能鞭策我保持对时间,对常态生活里自然而然的麻木充满警觉。我意识到人生在一个无法打破的循环里。温饱生计与起落离别就是所有平常人的道路和选择。
而我现在在苏州。在一个我热爱的城市,在它荒芜的某个部分。因为工作束缚,因为两手空空,因为缺乏勇气而无法亲近它的繁华。我想起那也许正在田地里耕种的高龄奶奶,想起为沉重未来操劳的愁闷父母,想起我最亲密的两个朋友,生活的艰难让我们疏于联系。其中一个在军营里度过第一年的时光,我想他是寂寞的。但是无从诉说。还有一个,因为考驾照被困在一个偏远的小城市里。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靠着父母给的生活费过活。离不开,回不去。但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买车。我们都在寻找出路,用我们手里这副廉价牌,做着极限的事情。
我和他们俩一起浑噩度日。盲目的大学生活让我们各自拥有了太多坏习惯。小A有了槟榔瘾,小B贪恋着自己的床,而我,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的日子。我们一起改变。小A用口香糖来代替槟榔,希望可以戒掉。小B转移了注意力,开始专注打游戏。而我必须忙碌起来,我散步,打桌球,用冷静的克制,把这些虚无的缝隙填满,悄无声息。
下班后,我和小B在封闭的房间里交谈,看电视。我喜欢打开电脑,播放那些粗暴的音乐。小B不喜欢,他要求我戴上耳机。可我的耳机坏了。我总是想着重新去买,顺便购置一些怀有情结的生活用品。大概如此,每个性情中人,也许都常会有计划之外的无关痛痒的开销。它们仅仅拥有着多一份,让人愉悦的可能性。
有时候和小B看电视。电视和网络该是这个年代最热门的信息平台。每个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偶像剧和选秀节目冒出头来,一整个镜头的俊男俏女,争相入镜,他们身着这个季节最in的装扮,受宠夺目,刺激着物质和欲望无止境的循环。听着里面嘈杂拥堵的声音,会觉得自己清晰地处于这歌舞升平的界限之外。胸腔孤注一掷的激情,却仍在哪里燃放着盛大烟火。
小B和我聊理想。他说我已经看中了一款路虎汽车,就等着彩票开奖。
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做个富人。只等着书写完后出版。
他说,那你快写啊。你写了多少了?
我说,才开了个头。我遇到瓶颈了。
他揶揄我,你这么懒,估计这辈子是写不出来咯。
我们一起笑。我甚至觉得我们的普通话水平在这些相互玩笑间有了质的飞跃。
苏州的炎热五月。从八点钟开始后背便是粘稠的汗水。仰起脸迎接灿烂的阳光,头微微有些发晕。我在厂房里头脑空白地做些规律产出的工作。机器的轰鸣声和笨重头盔让人心神不宁。我想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工作。这是私人的想法。如果跟同龄人说,大概会受到一笑而过的嘲讽。如果和长辈们分享,他们有理由质问你,那么你能胜任如何优越感十足的工作?
势必会换一份工作的。我总是这么想。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些勇气,等一个足够让我委屈无望或者愤慨的理由,等我自己觉得自己可以任性一次的时候。
我的生母从上海来看我,和他的老板一起,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那个中年男人开着一辆东风的老款车。我和小A一起在公司门口迎接他们。他们一下车,我跟那个男人打招呼,叫他叔叔。他笑着纠正我,不,该叫小爸爸。我有些失神。小A在一旁轻声问我,他刚才说什么。我只是摇头。
我们在一家川菜馆吃饭,为了照顾男人的口味。她特意叮嘱厨子有些菜口味不要太辣。
她和我们聊天。聊地方菜口味上的区别,这一个小小话题带动着除我之外一桌子人的情绪。她天生便是活泼的人。无论生活多么不幸,她说话也总是那个口气,有些俏皮。我也许也是遗传了她这点。但是我没有她那么乐观,我怯场,慢热,以及懦弱。我无法一直都像她。这饭桌上的热闹,我有些参与不进去。于是我喝茶,上厕所,有时我忘了我的杯是空的。拿起来悬在手里,更加尴尬。
我怀着坦荡无惧的心来迎接我的生母。想试探自己的本能。没想到吃饭这个日常的举动,竟变成如此需要应对的事情。
我在厕所里洗了把有些升温的脸,试着让它冷却下去。试着让它呈现出平常那样无所事事的表情。我看着它。人们都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他母亲。这么像。我甚至希望她能找到一个能终身托付的伴侣,任何一个有经济基础的男人。能让她的晚年不再捉襟见肘地生活,那就足够了。哪怕没有感情。感情不是牢靠的事情,不值得羁绊着永恒的时间。
十二岁与母亲在码头分别。感觉到心里疼痛。她正在离开自己。这血肉的一部分在远去。感觉到心脏某一部分的失陷,并不复存在。自己把最深切的感情给了她。就这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那年夏天我去她居住的小镇看她。她带我去看铁路。火车到站。下车的乘客中有她的熟人。她跟他们一个个打招呼。告诉他们,我是她的儿子。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发胖,却执拗地穿着淡蓝色的薄连衣裙。年轻时候的她身材是高挑的。尚未褪尽的自信让她总是微笑。她与人说话的语气有些肆无忌惮。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俏皮。很多人说我们相像。我只是知道,我和她一样,所经历的曲折,都化成脸上的细小纹路和尘埃。那些失望和忍耐,全都散落在眉眼和鼻翼间。
我想我并不觉得心灰意冷,并不引以为戒,变得多么杜绝感情。相反地,我渴望它。渴望它打开的全新层面,以及带来的暧昧温度。
只是我不会再轻易付出感情了。它只能是养在水缸里的鱼,一种抚摸不到的慰藉。我不相信任何没有回馈的事情。
她带来一些自己腌制的香肠,用盒子装好给我。她说味道可能有点咸。你要是吃不下就丢掉吧。临走时塞给我几百块钱。后来因为天气炎热不能存放,那盒香肠被我扔掉了。觉得可惜,却没有办法。我总是浪费着一些真切的心意。
奶奶谈起生母时说,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难处。你不必怪她。
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也相信她始终善良。只是无能为力。我们都活在一个大的轮回里。
温柔匪帮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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