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渐渐倦了的时候,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雾般的月光。我总爱坐在褪了漆的藤椅里,看最后几缕夕照在瓦当上游移,像迟归的鸟雀寻找着巢穴的裂痕。
木樨树影漫过墙根,在粉壁上洇出深浅不定的水墨。祖父栽下的葡萄藤已爬满整架紫竹,新抽的卷须在晚风中瑟瑟探着,勾住流萤的尾光。石缝里钻出的蕨草将影子投在《芥子园画谱》的残页上,倒比宣纸上的枯笔更见风骨。
井栏边的青苔又厚了几分。吊桶碰着井壁的闷响惊醒了睡莲,暗红的花瓣在暮色里缓缓收拢,将白昼的光影叠进绸缎般的褶皱。去年此时跌落的玉簪花,还在太湖石凹陷处保持着临水照影的姿态,只是玉色已被雨水浸成了琥珀。
西厢房的雕花窗棂漏下半阙流霞,斜斜切过案头未干的砚池。墨香与檐角风铃的清音缠绕着,在梁间积年的尘埃里酿成某种陈旧的芬芳。铜锁生锈的樟木箱突然"咯"地一声,许是哪件缠枝纹旗袍在黑暗里翻了个身。
暮色漫过门槛时,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便有了重量。茶汤在粗陶盏里转着圈,将祖父烟斗里飘出的故事一圈圈荡开。那些泛黄的章节落在天井的积雨瓮中,惊起细小的涟漪,把倒映的星子揉碎成金粉。
石桌边缘的茶渍是凝固的时光。我常疑心在某个恍惚的刹那,那些深浅不一的圆痕会突然流动起来,沿着木纹的沟壑回溯到茶烟初起的时刻。就像此刻掠过耳际的晚风,或许正带着三十年前那场夜雨的潮气。
当最后一粒流萤没入竹丛,月光便顺着瓦松的根须爬满了屋脊。井水在黑暗中涨起来,漫过石阶上祖父用烟杆划出的棋局。那些未完的残局在波纹里重新活过来,白子是未说完的掌故,黑子是散佚的诗句。
夜色渐浓时,我听见老宅在砖缝间轻轻叹息。百年的光阴沉淀成屋脊上的白霜,而此刻的庭院正将所有的晨昏收拢在青砖的肌理里,等待下一个黎明来临时,在露水中缓缓舒展成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