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下班回家经过楼下小院，都会见到隔壁李大爷穿着一件白中泛黄的背心和一条棕色裤衩，裸漏着臂膀和小腿坐在院子里。和背心差不多颜色的头发东倒西歪，满脸茂密的络腮胡倒是一片生机。
该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形象什么的，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意过了，所以李大爷整个人看起来邋遢不堪。不过无所谓，就算是十天半月不洗澡，也只会在小院里臭到别人。若是两三个月不剪头发也不刮胡子，看不顺眼的也只会是别人，自己活得随心所欲，就当是一种追求好了。不用刻意收拾自己，反正早没了会欣赏他的人。
记得三年前刚住进小院的时候就见到过李大爷穿着这身背心和裤衩，到现在都已经过了好几年却始终没有丢掉，据说是他儿子给他买的。可我见大爷常年都是一个人生活，看似随意自在，若非亲自体会年月孤寂，旁人又岂会真的感同身受。所以便喂养了一只名叫“后天”的猫与他朝夕相伴。
除了一日三餐和一些不可避免的日常琐事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事需要大爷费心，所以小院里最悠闲的人就是他，整天无所事事就往院子里一坐，住在这儿的人每天进进出出几乎都认识他。院里有个阿婆，老是喜欢在过路的时候说他没用，连自家婆娘都管不住。早些年大爷还会跟她吵几句，可久了之后，或许是看得开了，也可能是再没了吵架的精神头，见到阿婆的时候只是把头扭到一边，任由她说些什么扎心的话也不去理她。可也由此出现了一个非常有正义感的老头子替他出头，与讨厌的阿婆争论不休。
李大爷见到这个处处维护自己的老头子时都会笑脸相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横生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好看。人一旦上了年纪，皮肤就会松弛，牙齿开始脱落，头发变得灰白。视力、听力都愈发下降，记性还会越来越差，差到连刚说过的话转眼就给忘了，却又偏偏喜欢念旧，抓着一些过去的事不放。
“念旧”说到底还是一种执念，是每个人都有的执念，若非真的四大皆空，又岂能真的心无挂碍？即使是方外出家人也有终其一生的执念，否则又何以能够普度众生？
有一次，家中长辈去集市上采购了一条新鲜的鲫鱼回来，原本是打算煲汤喝的。“后天”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就跑到我家来，偷了腥却仍是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跳到我的书桌上享受着透过玻璃斜射进来的阳光，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呼呼大睡起来。我原本没想打扰它的午睡，只不过听到李大爷在四处唤它，我慢慢将它抱了起来送到了李大爷的屋里。屋内陈设并不复杂，只是凌乱不堪，显然家中缺了个主内的人。
不过在墙上裱着一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却是被擦得一尘不染，成了整个屋里最是亮眼的地方。照片年代久远，尽管天天都有擦拭，可就是擦不掉照片本身的年代感。我盯着照片看得出神，大爷便挨个给我介绍照片中的人，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和他的爱人，以及正值青春的儿子……
每个人都没法跟时间对抗，不论贫穷还是富贵，达官还是平民。也不论你有通天的手段，还是只会砍柴种地。只要还活着，就必须经历生老病死。情愿或是不情愿，没人会在意你的感受，因为每个人的下场都是一样。虽说人生无常，生为无常中的偶然，而死却是偶然中的必然，人生最大不过就是了却生死，一切无常却又变得那么的正常。
大爷说过他最大的欣慰便是父亲母亲早已过世多年，无疾而终且含笑九泉。最大的痛苦便是被爱人欺骗，年轻时说好一起变老，可久到都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出迟暮间，就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了。而他最大的期待，便是多年以前，他儿子跟他在电话里说的那句：“我后天就回来了”
大爷家的照片看着心塞，可更加心塞的，是他“后天”才会回来的儿子。春去秋来循环往复，天晴了就晒晒太阳，阳光洒在身上，好似父母充满微笑的眼神看着自己，灿烂至极；吹风了就看看左右摇晃的树枝，像极了记忆中的爱人在河边洗头，头发顺着水流的方向飘荡，也同流水一般地温柔；若是下雨就趴在窗口听听潺潺雨声，这和刚落地的婴儿是一个调调。唯有下雪的时候大爷从不敢出门，因为冬天都到了，而“后天”却还没来。
或许，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天，那只是人们对今天之后的期许，后天永远不会到来，就像大爷的儿子一样迟迟不归。甚至，大爷从来就没有过儿子。
去年的某一天回家，再次看到那个讨厌的阿婆对着李大爷指指点点的，始终都是在重复着说他没用，管不住自家婆娘。那个好心的老头子也一如既往地出现为大爷出头，还在言语间警告阿婆：“你别得意太早，大爷的儿子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有你好看……”
一阵争吵之后，老头子和阿婆全都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想来吵架也是件浪费体力的事。只有李大爷悠然自若跟个局外人一般，居然做起了劝架的和事佬：“上了年纪就别太大火气，自在随意才是我们这个年纪的生活方式，等我儿子回来了就请你们吃饭喝酒，化解了这场矛盾。”
阿婆停止了争吵自行回到了屋里，老头和大爷又说了几句话，最终也是回到了屋里，可我却惊奇的发现，那个讨厌的阿婆和好心的老头竟是住在一个屋里。
阿婆回屋后倒了两杯水，一杯自己喝了，还有一杯是给老头子的。阿婆给老头扇风，老头给阿婆揉肩，明明就是一对恩爱幸福的老伴儿，哪里还有半分水火不容的样子，刚刚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李大爷结婚当天便出了车祸，自己撞坏了脑子。他的父母每日东奔西走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最终为他劳累过度心力衰竭而亡。为了能让他安心养病，便编造出了一个无疾而终且含笑九泉的谎话，却成了李大爷一生中最大的欣慰。
而他的爱人也因车祸抢救无效，阿婆说他没用，管不住自己婆娘，而且隔三差五的就要跑去说上一回。几十年来，李大爷一直都觉得他的爱人还活着，只不过就是年轻的时候说话不算数而已。
还有他的儿子，老人总该是希望自己子孙满堂，可李大爷却从没想过。偏偏在前几年突然发现小院里的老人都有子孙绕膝，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却是孤身一人。老头和阿婆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么个办法，拨通自己儿子的电话，让儿子让电话那头说：“我后天就回来了”
背心和裤衩，都是老头子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大爷屋里的照片也都是找人画出来的，可是假的又能怎样，依然载得起大爷心里的那点儿寄托，还给了大爷一个永不破灭的希望。
我原本也以为，这就是一个永不破灭的希望，可就在前几个月，那个再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的阿婆又和老头吵起来了，李大爷又一次做了和事佬。事了说了一句：“你们老两口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怎么还没上电视呢？”老头和阿婆都是一楞，但见他满脸微笑，虽然还是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好看，但却同太阳一般灿烂。
过后不久，李大爷便与世长辞，或许大爷早就记起了以前的事，只是太过悲伤不愿接受，直至生命的最后才能彻底明白，悲伤本是生命的一部分，不论你接不接受，它都是存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