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夏初禾
01.
赵音雯觉得她这辈子都没发过这么长时间的呆。
她盯着已经被调到最暗的电脑屏幕亮度,目光呆滞。指头哒哒哒无意识地敲打着面前的木桌,她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敲没了。
“Aristocracy”、“totalitarianism”、“warfare”,这些曾经她考美国本科时死记硬背过的托福单词,现在看上去让她头更疼了。单词的意思她都懂,但是连在一个句子里,反而读不出任何意思,变得生涩难懂、索然无味。
她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这么喜欢在他们的课本里用上古怪的术语。最近她在学拉丁美洲历史,教授有讲到欧洲对拉美的文化殖民和融合。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单元的标题,赫然加粗放大至差不多40号字体,挂在首页上:“Cultural Hegemony and Transculturation in Latin America”。
这几天她写论文,写拉美几百年的历史和文化发展。在word文档上写下“transculturation”的时候,赵音雯意外地发现,那道她鲜少见过的红线忽地坐落在了那个单词的下面。
她纳闷儿,明明查谷歌、翻词典都有“transculturation”的定义,意为“相互理解、互相包容的文化融合”。可为什么在word文档上显示这是一个错误拼写呢?
赵音雯关掉word文档,打开苹果电脑上的pages,发现“transculturation”的下面也毫不留情地被画上了一条警告似的红线。
她去问教授,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教授耸耸肩,答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专心写论文去吧。”
赵音雯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愣是什么也没有说。眼看教授已经低下头来做自己的事情,满一副打发自己走的模样,赵音雯只得默默地理好自己的资料,然后轻轻朝教授鞠了一躬。
当她回头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教授抬起了头,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他嘴巴张得老大,似是赵音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要不得的大事。
哦糟糕。赵音雯心想。我居然向一个美国人鞠了九十度大躬,人家不吓死才怪。
02.
赵音雯在学校用的名字不是“音雯”,而是“Crystal”。“Crystal”,一个在中国已经普遍到烂大街的英文名,她却一见钟情。那时候她想,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丑陋,目标有多难实现,她也要做一颗“crystal”,一颗洁白的水晶,只忠于自己的梦想与希望。
在学校时,有不少美国人跑来问她:“Crystal肯定不是你的原名吧?你中文名是什么,教教我呗?”
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赵音雯会耐心地解释,说她叫“音雯”,“yīn”谐音英文中的“ink”,“wén”谐音英文里的“when”。但是因为拼音里有四个声调,所以发出来的音跟“ink”和“when”还是有所偏差的。
深埋在肚子里许久的中文名,化作平滑的丝绸,化作齿间的茶香。赵音雯在发音的同时,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留恋这份柔和,这份再重逢的美好。
美国同学眨巴眨巴眼睛,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怎么也没法从“yīn”过渡到“wén”,就那么冲着赵音雯“ink”“when”“ink”“when”的说了好久,脸都憋青了。
“好麻烦。” 美国同学不耐烦地撇撇嘴,“我还是叫你Crystal吧,你的真名太难发音了。”
后来,一旦有人再问起赵音雯的中文名,她还是会微笑着跟别人解释。只可惜所有人都只把这当成一个风趣的谈笑,而非真的愿意学习发她中文名的音。
没有人愿意喊她“音雯”,哪怕是自己的中国同学。她因此被迫把这个名字锁在了自己的脑海深处。“Crystal”这个英文名,现在每每听别人喊起来,不知为什么都会叫她窒息。
赵音雯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当时不愿让美国人叫自己的中文名。
03.
作为一个江南长大的女孩,赵音雯到底还是受不住美国北方寒冷的天气。温度一降下来,她就着了凉,发了高烧,卧床不起。
她缩在棉被里,双面通红,使劲地喘着气,头疼得厉害。她翻过身去,便毫不意外地瞧见室友正忙着和她男朋友吵架。
室友尖声叫道:“Screw you!你要么选我,要么选她。你要是选我,你就不许再跟她卿卿我我。你要是选她,就立马给我滚蛋!” 像是没注意到赵音雯似的,室友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喊的,如同疯子一般。
室友的叫喊声在小房间里来回盘旋,直冲入赵音雯的耳朵。赵音雯叹了口气,觉得头更疼了。她挣扎着从棉被里坐起来,颤抖着右手举起床沿的玻璃杯,强忍着快要烧起来的身子慢慢走出房间。
她不想让她的室友帮她去倒水。泼辣的美国室友说不定和男朋友吵着吵着就把她的玻璃杯给愤怒地摔在了地上。正好,这也是时候让她远离一下“噪音污染”。
村子里,没有热腾腾的玫瑰花茶,也没有秘制雪梨炖汤,赵音雯费了好大劲儿才给自己弄了一小杯热水。她双手捂在玻璃杯上,从未这么庆幸玻璃的优良导热性。一瞬间,她的全身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给浸满了。
赵音雯静悄悄地移回自己的房间。室友已经挂了电话,但能看出来心情很不好。因此,善于察言观色的赵音雯什么也没说,悄悄地躺回了床上。她也没有那个体力和精力去安慰室友。
过了一会儿,室友忽然问道:“咦?你桌上这是滚烫的热水吗?”
赵音雯不想说话,就闷闷地回答:“嗯。”
“你发烧为什么要喝热水?” 室友惊叫道,“不对,你竟然喝热水?你们中国人也太奇葩了吧,竟然喝滚烫的热水?!你们怎么喝的下去啊!”
赵音雯微微张嘴,想求室友安静一点,因为她实在是太想睡觉了。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将被子盖过脑袋,默默地忍受室友的怪叫攻击。
04.
迷迷糊糊间,赵音雯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那时候,闺蜜小云知道她左脚腕动过手术,旧伤复发过好几次。所以每逢她打比赛的时候,小云都会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生怕不善照顾自己的赵音雯又被送进了医院。那时候,班主任会在她比赛失利的时候,给她送上一个鼓励而又温暖的拥抱。那时候,邻座的男孩喜欢她,总是在午休期间,悄悄地给忘性极大的她披上一件薄毛毯。三年来,自始至终,两个人清楚,却谁也不道破。
不求回报,不求关注,默默地关注她,眼睛带着些许笑意。
如果能给她一个机会,赵音雯心想。她一定会大声说出来,她究竟有多么想念这些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