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惨白的光驱退了深夜浓黑的暗,把这座拥挤方阵包围得无处遁形。雨声细碎又执拗,不断敲打在塑胶门帘上,也落在行人寥寥的路面上,留下碎冰般晃动的倒影,把霓虹灯刺眼的光晕搅成一滩稀泥。刚进便利店里,门帘撞在门框上,“啪嗒”作响。几乎同时,耳边传来货品哗啦坠地的声响,我下意识低头,咖啡罐在冰冷的地面上打了个滚,发出空洞的声响。我匆忙拾起来,抬头时目光却像被吸住:柜台后面那张脸,是我曾日夜描摹过的容颜——陈眠。“许远?”她的嘴唇在念我的名字,可这三个字像骤然凝结的霜花,扎进心里激起一瞬的凉与麻;我这才迟钝发觉,脊骨深处似有一股冷气盘旋而上,一路攀爬到后颈,冰凉沁骨。她正盯着我看,眸光深寂,仿佛多年前那场将我席卷吞没的大雪,又来了。
陈眠动作熟稔地点算商品,白皙的指尖落在硬质塑料包装上一轻一重:“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这久违的、似曾相识的轻叩,仿佛当年教室中课代表催交作业时那熟悉的节奏——她手指的轻叩未曾改变,可如今指下的纸和笔却换成了商品冰冷的塑料外壳。
我随手拿起一盒雪糕递到她面前,那无意识的动作竟像是在递出某种无从交付的念想。记忆里的碎片汹涌地撞击着陈眠背后那一墙明亮的玻璃酒瓶,曾经,她在我的房间里也是如此摆放,每个瓶子后面都悄悄藏着我们写下的、折好的小字条。那时房间里的光景像被融进了蜜糖,温暖熨帖得让人沉醉,那些纸条里的每一句都盛放着她亲手种下的花朵。“后来你找到合租的人了吗?”我声音略微干涩,“怕黑的习惯……总没好透吧?”话脱口而出,随即我心中便一沉。我眼见她手上流畅的动作忽地一滞,那短暂的僵硬感,像水波被冻住了一瞬。她没抬眼,只浅浅应道:“嗯,怕黑是小事。早就习惯了。”那一声无波的应答,却仿佛将我们之间本就稀薄的联系无声斩断。陈眠接着报出雪糕的价格:“九块五。”而我付钱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当我把手机扫描付款时,眼睛却无意间瞟向她身后的酒瓶墙,那微小的动作似乎被收银台的陈眠看穿一般。片刻之后,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她推来一个深色的瓶子。“你的‘西柚落日’,刚好新到的。”她声音里平静得像是从未泛起一丝涟漪。
我僵立在原地,心底却像掀起了狂风暴雨。那是我们从前每次去便利店必买的饮料,她偏好那西柚味道,我喜的是气泡翻腾、冰晶微裂的淋漓感受。无数个夏日,我们共享瓶中冒泡的金黄落日,那时空气流淌着橘子汽水清甜的香氛,黄昏像融化在我们唇齿之间。瓶子落在柜台上的响声,惊醒了记忆深处的回音;然而记忆深处那些甜暖、让人心头发软的画面,终究抵不上此时我们眼前的冷硬隔绝。我迟疑地伸过手去接,指尖在她递过的瓶身上顿住,恍惚间竟差点滑脱。陈眠的指尖在冰冷的瓶壁上也微不可察地退缩了一下,像是在规避一场无声的烫伤。
“下一位。”收银员的声音机械冰冷地递过来,催促着将下一位客人推到我们中间,像一堵陡然立起的墙,截断了我所有的言语。
陈眠的目光匆匆扫过我身后一眼,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便又专注于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不再言语。柜台旁那面货架玻璃隔板光洁如水,我只看见玻璃里映出一个神情模糊、狼狈恍惚的自己,似被困在另一场无法醒转的旧梦里。玻璃幕墙外雨水仍在奔流不息,城市霓虹灯光融化在积水中。我像个困在琥珀里的旧影,终是无声抬起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瓶身温润的微凉,也抓紧这份唯一能带走的残存余温。
收银台机械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催促之时,我默默转身走向店门。塑料门帘掀开,潮湿的夜风瞬间扑拥过来,卷着细密的水汽抽打在脸上。旋转门映着我离开的身影默默转动,也轻轻旋走了她留在原地的背影,像抹掉一段水痕。
离开便利店的途中,低头一看,盒子边缘已被暖意融融的手悄然融化,温软的奶油滴落下来,如同滚烫的泪水落在我肮脏磨损的鞋面上。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挣扎跳动,最终散乱成一滩浑浊污秽的光。我停顿片刻,终究只抬脚,平静地跨过了那片混乱而黏稠的光影之渊。
便利店落地窗玻璃上残留的手印逐渐模糊,恍如我徒劳伸向流沙的痕迹。那瓶沉甸甸的“西柚落日”紧贴我的掌心——原来念念不忘的是气泡破灭时那微涩的余音,比当初真实的相遇更能铭刻人心深处。我知道那句“能不能再爱我一遍”,再也无法诉诸这沉重的雨幕和冰冷的深夜。
她终究没有回头看我,亦如时光无法倒流。霓虹灯火在积水倒影中无声碎裂——那些曾经亮彻心扉的温度终究燃尽为冷灰;而真正刻骨的,是余生所有沉寂夜晚里无处安放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