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学与色情文学（二）

色情文学

在当代伴着山水文学而发展起来另一支流，是称为宫体诗的色情文学。这种文学的特色，是在专心描写女人的颜色衣服心灵舞态以及睡时酒后的种种情景，而至于肉体性欲的大胆表现。用最艳体的辞句，和谐的音律，增加这种作品的色情性与肉感性。再进一步而至于描写男色，实在是尽其放荡淫靡的能事了。

这种文学的产生。一面是受着新乐府的影响。如《子夜歌》、《子夜四时歌》、《读曲歌》二百多篇诗中，全部是描写男女的恋爱相思以及幽会的情感。在这些民歌里，不只是表现着快乐哀怨的抒情，已有露骨的肉感的描写。这一些新乐府歌辞，实在是民间色情文学的总汇。这种活泼的动人的情诗， 一旦同文士们接近，便都喜其新颖清丽，再加以贵族文人的荒淫的生活基础，而大都从事这种艳体的制作了。读了徐陵的《玉台新咏》和卷首的那篇序文，便知道文士与民歌接近的关系了。其次，自宋至隋的二百年间，君主臣僚，大半都荒于酒色，流连声伎。风俗的败坏，生活的奢淫，都是产生色情文学的良好环境。

宋武与南郡王义宣诸女淫乱，义宣因此发怒，遂举兵反。义宣败后，帝又密取其女入宫，假姓殷氏，拜为淑仪。殷卒，帝命谢庄作哀册文。——《宋书·义宣传》与《殷淑仪传》

明帝内宴，裸妇人而观之，以为欢笑。王皇后独以扇障面。帝怒曰，外舍寒乞，今共为乐，何为不视。——《宋书· 王皇后传》

齐废帝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皆饰以金壁。又凿金为莲花。使潘妃行其上曰，步步生莲花也。——《齐书· 本纪》

后主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擘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罚酒，君臣酣宴，从夕达旦。——《本纪》

我们看了上面这些纪事，知道当日君臣的淫奢无度，真是到了极点。然而我所举者，不过一二而已，试看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所记的《宋·齐．陈多荒主》及《宋世闺门无礼》二条，那种情形真要令人惊异了。有了这种淫侈生活的基础，再加以民间恋爱文学的影响，于是色情文学蓬勃地发展起来了。并且那些荒淫的君主，都是有才气有文采的诗人，因此这种文学的代表者，都是那些风流皇帝，所谓词臣狎客，不过附和效法而已。

这种色情文学，正是当日宫廷现象的反映和上层阶级淫侈颓废的生活的表现。同时明显地暗示着政治的极度腐化与国家基础的动摇。在这种文学的背后，是藏着丰富的时代影子的事，我们是必得注意的。

这种文学在宋、齐时代，作者已多。在汤惠休、鲍照、沈约、王融诸人的作品里，已有专写女人情态颜色的艳诗。如汤惠休的《白纻歌》云：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以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这种轻靡淫艳的新诗，当时的文人，尚不大重视。到了简文帝，他几乎在倾全力作这种诗，用最美丽雕琢的辞句，来消灭那种民歌化的粗俗部分，造成富丽典雅的风格，以便抬高这种文学的地位。到了他，宫体诗于是正式成立，同时宫体诗也离开了民歌的范围，而属于贵族诗的领域了。在当代如庾肩吾、何逊、江淹的作品里，这样的诗是多极了。

简文帝的宫体，表面上虽极其典雅富丽，然其反面却暗示着强烈的肉感与悄欲，成为当日色情文学的代表。他是一个佛徒，集中言佛的文字多不可计，在史书的记载上，也没有说他怎么荒淫，但看他的作品，却可断定他是一个色鬼。他的诗题，是《见内人作卧具》、《赠丽人》、《咏内人昼眠》、《伤美人》、《倡妇怨情》、《咏舞》、《咏美人观画》、《美人晨妆》、《夜听妓》这些东西。由这些诗题，便会知道他所写的，全是肉感与色情。试举《咏内人昼眠》一首作例：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这种放荡的肉欲的描写，外面掩饰一层美丽辞藻的表皮，实在是最艺术的淫诗了。

他不仅写女人，还进一步描写男色。如他的《娈童》云：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搅袴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这种恶劣的描写，把诗的情韵完全毁灭，令人读了发生一种极其不愉快的感情。色情文学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堕落到无以复加了。然而在这里，这种作品，正是这位佛徒皇帝的内生活的镜子。在这镜子里，他的意识形态与生活形态，都照得清清楚楚，就是要掩饰也是没有办法的。

色情文学到了陈叔宝、江总时代，完全变为倡妓狎客一流的东西，如后主的《玉树后庭花》、《乌栖曲》、《三妇艳词》、《东飞伯劳歌》，江总的《宛转歌》、《闺怨篇》、《东飞伯劳歌》，在意境及风格上，都肉感轻浮到了极点，真是亡国之音了。这位荒淫无度的君主，自然也是色情文学的重要作家。现在所传的《持揖篇》、《赠张丽华》、《忆韩俊娥》以及《望江南》诸篇，当然是后人所伪托。但像《春江花月夜》、《喜春游歌》、《四时白纻歌》之类，其淫艳的程度，并不弱于叔宝。在这种淫侈纵欲的情境之下，几乎都要弄到身死国亡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陈叔宝《玉树后庭花》

南飞乌鹊北飞鸿，弄玉兰香时会同。

谁家可怜出窗牖，春心百媚胜杨柳。银床金屋挂流苏，宝镜玉钗横珊瑚。

年时二八新红脸，宜笑宜歌羞更敛。风花一去杳不归，只为无双惜舞衣。

——江总《东飞伯劳歌》

步缓知无力，脸曼动余娇。锦袖淮南舞，宝袜楚宫腰。

一一杨广《喜春游歌》

在这些作品里明显地暴露了当日君主臣僚淫荡生活的内幕，以及政治的腐败黑暗。在那两百年中，外族侵略之祸，身死国亡之痛，接连而起，实在是应该的了。赵庆熺《金陵杂诗》云：“南朝才子都无福，不作词臣作帝王”，真有无限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