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婶子上吊了!
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呆坐在沙发上,半天没缓过气来。
秋云婶子是我娘家的邻居,自小看着我长大,近年来听说她过得不好,但从没想到过她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1
秋云婶子19岁嫁到我们村,那时她的男人只有12岁,还在尿炕的年龄,婚后10年间,他们接连生了三个闺女,又过三年才得了儿子。
养儿防老,闺女赔钱。在我们那里,没有儿子的夫妻在气势上就矮人一截,走在大街上腰也挺不直。老来无靠先不提,死后出丧时花圈放在棺材上自己驮着,想想就凄凉。
秋云婶子生完第二胎处境就不好了,稍不如意男人就拳脚相加,又要带着孩子,又要忙活一家人的吃喝浆洗,年轻的婆婆不但不帮忙,还三天两头挑衅滋事,挑拨儿子离婚再娶。
到三女落地,秋云婶子自己也认了命,只怨肚皮不争气,生不出儿子绝了人家的后。
受气、挨打、挨饿、日夜劳碌……真不知道在那种熬鹰的日子里,这个瘦小的女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秋云婶子的第三个女儿小芳只比我大一天,是我自小的玩儿伴,我跟这个小姐姐亲密无间,形影相伴,被村里人们称为“双子”(双发四声,双子:双胞胎)。
从我记事时起,大概五、六岁的年龄,我和芳姐姐就经常结伴洗衣裳、下地剜菜、打草,我们不干活时就看孩子,带上我们各自的弟弟玩耍,他们一个比我们小两岁,一个小三岁,严格说来,一齐玩大的是四个人。
芳姐姐的弟弟叫大梁,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小的。小时候的大梁白白胖胖,特别老实,胎毛编成的辫子用红头绳绑着,像麻绳一样长长地挂在背后。人后我们两个人也是像看孩子一样哈护着他,我的亲弟弟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因为他们家院子大,加上秋云婶子不愿让她的宝贝儿子出去,我们四个人总是在他们家里玩,踢毽子、跳房子、扔沙包、捉迷藏、翻绳、看书认字……
大梁吃奶一直吃到小学毕业,我们玩着玩着他呼呼呼地跑过去,扑到他娘身上,干着活儿的秋云婶子会就地找个座位坐下,笑眯眯地双手撩起上衣,大梁跪在地上把头钻到怀里,有时他一边使劲吮奶头一边冲着一边的人挤眼睛,有时吃着吃着回过头来搭个腔,等他过完了瘾,再呼呼呼跑过来,继续我们的游戏。
转眼间,我八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
2
大梁出生不长时间,他的奶奶爷爷相继过世,大梁的爸爸,一向不苟言笑的幺叔除了挣公分只上心儿子的事,那时候实际上是秋云婶子在家里当家作主。
在娘为我缝好了花书包,买回大黑纸订好了新作业本,我望眼欲穿地等着学校开学的时候,秋云婶子说:“老大老二都念书,老三就别去了,在家里看孩子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了芳姐姐一生的命运。
和我一起进入开学倒计时的芳姐姐没有哭闹,记得她当时像个小大人似地郑重委托我,放了学当她的老师。
我是个尽责的小老师,每天放学后先去她家。这时候我弟弟也早去了,芳姐姐已经在门洞子里放好桌子,三个人一边玩儿一边等我。
我进门就开始上课,把在学校里学的内容一点不拉地讲给他们听,讲完了跟我的老师布置同样的作业,他们的作业本都是拾的姐姐们用过的黑本的反面。
芳姐姐很聪明,学得快,我总是学着老师的样子表扬她,每次受到表扬她就兴奋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弟弟调皮,大梁爱发呆,我就训他们,罚他们把不会写的汉语拼音写上100遍。
一年以后,开始学走路的第二个弟弟需要人照看了,作为家里老大,我理所当然地承担了看孩子的任务,这个更调皮更好动的弟弟分散了我大部分课外精力,我们的小教室又维持了一段时间,不声不响地解散了。
我升四年级的时候,大梁也上学了,秋云婶子说:“三丫头愿意念书也一块儿去,不愿意念的话就在家里织网吧。”
那时候芳姐姐已经跟家后的一个不上学的姐姐玩到了一起,成了不分你我的好朋友,正眼热人家织网挣钱呢,巴不得听到这句话,欢天喜地地跟秋云婶子去了邻村的网场。从此,我们村街头巷尾扎堆结伙的织网大军中,多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3
我在不满15岁时考取市卫生学校,开始离开家外出求学。
之前的五年时间里,国家落实生产责任制分田到户,在天津市上班的爸爸回家病休,三弟弟和小弟弟相继出生,娘家的农活家务活逐年成倍增长,每到寒暑假,我便一头扎到家里和自留地里,再也没有出去串门子的空了,跟秋云婶子和芳姐姐会偶尔在田间地头相遇打个招呼拉拉家常。
再以后,秋云婶子在家后的农田里批了新地基,不久她家搬了新房,我家的新房子则盖在村子南边的苇塘上,一南一北估计得有三里地的光景,从此我与她们彻底断了来往。
听说大梁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投奔他大爷外出打工了。
听说芳姐姐出嫁了,婆家在河北(虽然出了省也不过十几里路),姐夫是个厚道的庄稼人,也偶尔外出打个工,挣点零花。
听说幺叔没闹病,睡了一宿(xu),第二天没起来,没了。
听说大梁娶亲了,秋云婶子操办的婚礼很排场,亲家很满意。
听说漂亮能干的大梁媳妇嫌婆婆窝囊(不讲卫生),各种不应心,大闹了几次,秋云婶子又搬回老宅了。
听说大梁怕老婆,从来不敢过来陪他老娘坐坐说说话,秋云婶子吃穿用度都是三个闺女轮流送过来。
听说有一次芳姐姐来送拆洗过的棉衣裳,在村边被弟媳碰上了,挨了一顿骂,芳姐姐哭着出的村。
听说村里的妇女主任找大梁两口子谈话,大梁媳妇尖牙利齿、颠倒黑白,说得村干部倒成无事生非、多管闲事了,草包大梁蹲在一边儿抽烟,屁也不放一个。
……
我在医院工作,娘家村里经常有来看病或住院的,我听到的事多。
有件事是后来听说的。
大梁媳妇娶进门后,秋云婶子就对天许了愿:如果儿媳妇头胎生孙子,她在孩子出生第十一天的下午在院子里给老天爷爷打滚儿,还郑重其事地请了两个证人为她作证。
大梁媳妇真是争气,进门子一年刚出头,果然添了大胖小子。把个秋云婶子高兴坏了,许愿打滚儿的那天下大雨,她特地穿了一身新换洗的衣服,在满是泥水的院子里打起滚儿来……
“这个老婆子穷命,见了孙子乐傻了!”
邻家嫂子讲完了,倒在病床上的大哥笑着补充道。
4
最后见秋云婶子是二〇〇〇年左右。
那次我休假,在娘家住下了,特地去老宅看她。黑咕隆咚的低矮土屋里,墙皮剥落的四壁上糊满了发黄的报纸,桌上放了一台老旧电视机,炕上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倒也整齐利落。
六十多岁的秋云婶子头发全白了,面色干黄,与年龄不相称的满脸皱纹,越发显得整个人瘦小枯干。
她精神很好,张罗着要给我烧水做饭,时隔近二十年的光阴,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仅次于亲娘的邻家婶子。
谈起近况,她如数家珍,大梁孝顺,日子过得富裕,媳妇精明能干,孙子孙女聪明乖巧,她也有福,媳妇儿子都好,女婿们也好,知道她爱头疼,大女婿特地买了镇脑宁送来。
“就是你叔没的早……”
我拿着她递过来的没拆盒的镇脑宁心不在焉地看着,问为什么头疼,去医院看来吗?她说,老毛病了,不用看,吃上去疼片就好了。
我说,去疼片刺激胃黏膜,常吃不好,一次吃几个。她说,疼了就吃,开始吃一两个,现在一次吃六个了。
“我胃口好,没有反应……”
说话间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是满满一大盒塑料压膜的去疼片,足足有上百片,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临走,我千叮咛万嘱咐,去疼片不能再吃了,再犯病就去医院查查原因,来不及去医院先吃镇脑宁也行,这么贵的药放的快过期了。
快二十年了,她送我出来时那满脸慈祥的笑容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今,她去了。
不知道在那间窄小的老屋里,她辗转反侧了多少个夜晚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不知道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爬上了那只高凳,更不知道她在闭上眼睛的刹那想起了什么。
八十多岁,属于村里数得着的老人,在我们那里这种情况要出喜丧。
儿子哭声震天响,媳妇哭得断了肠,孙男嫡女乌压压一跪一大片,雇佣的两帮子吹鼓手比着吹,一家比一家卖力,纸糊的丫头、电视机、彩轿、奔驰、别墅、金山银山应有尽有,花花绿绿摆满了街道,秋云婶子的丧事整整办了七天。
如果秋云婶子在天有灵,看到这个风风光光的送葬仪式,或许心里能得到些许的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