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严酷的寒冬,把那豪迈质朴的歌声一丝一丝迫入当地百姓的骨血里。自然,大气洒脱也是他们必不可少的性格,犹如一坛窖藏多年的甘醇美酒,辣得痛快,烈得爽口。大大有别于江南水乡的文人雅士焚香煮茶,操琴弄瑟。
可是偏偏就有一个例外。
南江城,望山楼,窗外飘着鹅毛大雪。
一名白袍老者正襟危坐,神情淡然,长髯鹤发,说不出的威严。他左右两手边各有四名童子侍立,面前一张白玉棋盘,盘前香炉,青烟袅袅。方圆三丈之内无人敢呆,而三丈之外,坐满了各式的江湖客,都在看着他。
他在等人。
什么人?
望山楼掌柜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位老人用两箱黄金包下了他的酒楼,连续半个月,无数佩刀带剑的游侠昂首而来,夹尾而去。
什么人?
老人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要等,就在这里等。
半个月前,名动天下的“两仪剑客”奕春秋突然宣布归隐。这在动荡不安的江湖中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后续的消息就让无数豪杰动心了,奕春秋在南江望山楼设下棋局,谁若能破局,奕春秋就将多年佩剑“飞华两仪”相赠。两仪剑客一生没有徒弟,唯有八名剑侍相伴,而他赖以纵横天下的“混沌法”,便是镌刻在飞华两仪之上。一时间,偏远苦寒的南江城,云集无数高手,鱼龙并起,好不热闹。
正午。
奕春秋眼睛盯着棋盘,黑子白子分列其上。
他自己布的局,他为什么还要看?
棋局在动,棋子在动,他所在的这层楼在动!
“砰,砰,砰。”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是叩击在在场众人的心头,压抑的难受。
楼梯口,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身长丈二,上身赤裸,布满了青红诡异的小鬼刺青,光溜溜的脑袋上纹着一只鲜红色蝙蝠,壮汉的眼神,死死盯着老人。
他自然不是空手来的,他不习惯空手拜访别人。
十五年前,他单手举着二百三十九斤重的殿梁柱,横扫淮水孟家堡;八年前,他扛着四百七十二斤重的青铜三足鼎,力压摩陀寺龙佛堂三百武僧。
今天,他提着一块石头,一块很大,很重的石头。
石头约莫有两丈宽,一丈高。壮汉庞大的身躯在它面前也显得瘦小。但是让众人最是震撼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大石头上的刻字。
四个鲜红的字:马家花园!
南江马家,是燕北武林最大的一股势力。家主马连江一手破军拳在江湖颇有盛名,而那块巨石,就是他与燕地豪富任广月赌斗赢来的千亩豪宅的门脸,一向是他的骄傲。
这东西,怎能被借出来?
壮汉也不喜欢欠别人东西,他讨厌还。
而死人的东西是不用还的。
老人一瞬间想通了许多关窍。
“力阐提大驾光临,老夫很是意外。”奕春秋淡淡地开口。
“力阐提”贺巨山不喜欢笑,他放下大石,就像放下一只听话的小母鸡,丝毫没有声响。
“奕春秋,本座没时间和你扯淡,你的剑,本座志在必得。”
“请。”奕春秋一指面前棋局,“能胜过老夫,宝剑定双手奉上。”
“本座不会下棋。”贺巨山很干脆,“但所幸,棋艺高超的江湖客中,没有本座拿不下的。守株待兔,何其有趣!”
“有一个。”
“谁?!”
“我!”
奕春秋眼中精芒闪烁:“若阐提有把握,早该出手夺剑。”
贺巨山不说话。
场内没人敢说话。
直到外面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人。
他施施然走到奕春秋面前坐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像一边凶威赫赫的贺巨山是空气一样。
“你不怕阐提摘了你的脑袋?”奕春秋问。
“不怕,我有两道护身符。”年轻人答。
“护身符?”
“其一,小子棋艺不精,前辈落子一如用剑,不敢妄言胜负。”
“那其二呢?”
“其二,”年轻人的眼睛转向了那猛虎一般的巨人,“小子有自信,做那阐提拿不下的第二人!”
贺巨山瞳孔骤然缩紧,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不怕他的人。
不仅不怕他,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人几乎没有。
人人都有恐惧,但是他好像没有。
就像冬天,万物凋零,但偏偏梅花就能傲霜斗雪,惊艳枝头。
他就是那种人,那种梅花一样的人。
李寒梅!
众人没有发觉,李寒梅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宛如风中颤动的宵待草。看年纪不过十五六,五官精致得如同最美的瓷娃娃,不过显然哭过的红肿双眼让众人觉得阵阵揪心。
“这位小姑娘是?”奕春秋不由地问道。
“玲.....珑儿”少女的话里带着丝哭腔。
“此间是非地,你这是何意?”奕春秋望着李寒梅的眼睛。
李寒梅轻轻地扶住少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香肩,轻叹一口气:“此女姓马,其父名,”
转向了一旁站立的贺巨山:“马连江!”
众人哗然。奕春秋神色没变。
贺巨山神色没变,好像现在静静躺在血泊中的南江马家上下八十三口与他素未谋面。
“玲珑儿初逢大难,望前辈怜其孤苦,翼护一二。”李寒梅恳切地对奕春秋道。
“多久?”
“一弹指足矣。”
“哼!”冷笑的是贺巨山。
“李寒梅,本座知道你剑法超群,但一弹指之间了结恩怨,是否太过托大?”贺巨山的话里充满轻蔑。
“一弹指足矣。”李寒梅像是一名诲人不倦的先生面对顽劣的学生一样,重复了一遍。
李寒梅的剑很软,很轻。他喜欢那种贴身轻柔的感觉,就像是情人的爱抚,就像是美姬的罗衣。软软的剑,是蛇,蛇一样的刁钻狠厉,防不胜防;轻轻的剑,是鹰,鹰一样的迅捷猛烈,如风如电。
贺巨山先出手了,宛如森罗地狱中冲出的恶鬼,扑向了静坐的李寒梅。
他很有自信,雄冠燕北的马连江在他手下只过了三招就吐血倒地。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李寒梅脖颈中溢出的鲜血的味道,年轻人的热烈滚烫,一向是力阐提最喜欢的。
这一次他错了。
寒芒一闪,贺巨山只觉得自己胸口一凉。
他没有看清李寒梅出手,在场的江湖客都没有看清他出手。
只有一人例外,
李寒梅!
自己的剑,自然只有自己才看得清!
奕春秋轻轻拍了拍玲珑儿的后背,给她注入一道温温柔柔的真气,玲珑儿精神稍稍一振。
“结束了,去吧。”奕春秋品了一口望山楼珍品佳酿“望山红”,嗯,滋味比半个月来喝的更不错。
贺巨山偌大的身躯倒下了,像是被海潮冲上浅滩的鲸鱼。殷红的血液缓缓地流出,沾满了他身前的大石,那块镌着“马家花园”四个红字的大石。
“世道变了,再也不是你我玩得动的双陆骰。”望着贺巨山的尸身,奕春秋有些感慨地道。
八名剑侍动作不慢,清理血迹尸体,洗净楼板,一共也没用到一炷香的时间。
“你的剑很快,当世剑客,堪与你比肩者,不过五人之数。”奕春秋道。
“六人。”李寒梅盯着奕春秋,不言而喻。
“连自己佩剑都送出去的人,称不上剑客。”
“前提是有人能胜过棋艺更超剑术的奕春秋!”
“没人会输给不想赢的人。”
“我会。”
李寒梅起身,拱手一拜:“前辈棋局当世无匹,小子自愧不如。”
奕春秋动容:“你真的不想要老夫一生的精要心血?”
李寒梅牵着玲珑儿的小手,转身。
“前辈之精要心血,小子早已领会。南江一行,不枉此生!”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走入了漫天风雪。
奕春秋坐着。
江湖客们坐着。
连剑侍们都忘了给主人空空的酒杯斟满美酒。
他们忘不了那一天的正午时分。
北风凛冽如刀,似乎人心都要被冻硬。
一片沉寂的雪地上,一株腊梅,傲寒飘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