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爷死了。一向很注意保养、每天早上去球场跟退休同事打球、每天晚饭后出门散步的姑爷爷,就在那天傍晚,在家对面的路边,被一部拉着猪肉的三轮车狠狠地撞倒了。当时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反应快,跳开了,避过了,而他,反应不及。
家里人听到外面好大一声响,哦,有人被撞了,再一看,慌忙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对着该死的把三轮车当飞机开的卖肉的就是一拳。我想起《水浒传》鲁达打镇关西,那画面虽然暴力,但真真过瘾,不打何以解恨?
姑奶奶没哭。她没回过神。
20世纪五十年代,奶奶做主把姑奶奶送进了学堂,当时姑奶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奶奶给她做了件大红衬衫,给她绑了两条大麻花辫,她就那么鲜艳却又羞涩地坐在学堂里。新来的老师很年轻,清瘦清瘦的,声音也轻。他看到一群小孩子中坐着一位羞答答、深酒窝的大姑娘,他该是心动了。
中间的故事老人们都没细说,他们也想起来了那些水到渠成的事,反正那位只大姑奶奶三岁的年轻老师成了我们家的新姑爷。
我经常听姑奶奶埋怨姑爷爷,说他只顾自己的事,凡事都不跟她商量,工资也自己装着。奶奶经常回她,字你没认识几个,人家老师做的决定还有错?工资不给你,你那么多孩子给你的钱够花就行了。完了,奶奶又会偷偷跟我说还是爷爷好,虽然字也认得不多,但好歹贴心,凡事跟她都会说,她也做得了主。我问奶奶,那你干嘛要对姑奶奶那样说?“读书人的心气高,我们说不过他,就只能说自己妹妹,让她不计较就好了。”老一辈多么会委曲求全啊,其实是非黑白他们清楚得很。
姑奶奶端出一盆子水果叫我们吃,“吃吧,你们都吃掉,都是他买的,这下他也吃不到了,我牙齿不好,也享不了。”酒窝在说话间还若隐若现,语气中的埋怨、不舍,听得我们心酸眼眶胀,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奶奶陪着姑奶奶坐了好久,两个十几岁分开的姐妹,到了满头白发,直奔八十岁了,这才久久地坐在一起,共同回忆她们的婚姻和家庭。姑奶奶哭了。奶奶也哭。平时爱理不睬的老师,一声不吭就走了,一句话没有留下,一辈子注意自己形象的老师、老伴,临到终点,开颅骨、穿胸管,却仍是没有醒来再看一眼自己当年钟情的深酒窝、大辫子、羞答答的学生,也没有留给众多子孙服侍床前的机会,只一个晚上,这只蜡烛再也亮不起来了。
灵堂里,除了家人、亲戚、乡亲,一波又一波的同事和学生,陆陆续续到来,一辈子最热闹的时候是此时好像也算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