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末日文设定/不喜轻喷(*´罒`*)
他坐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地看向窗外。网格里渗进来浓稠的阳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板。
是这沉闷逼仄之中为数不多安然的生机。
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暖黄的灯光,很久以来它们是他单调的生命里不断变动的色彩,厚重的铁门外即使一片死寂,他拥有它们就像握住了一线希望。
他不喜欢变化,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他安心沉溺。所以即使有光,它们枯燥到令人心悸的机械式切换都能成为他现在镇静如常坐着的原因。
这才是他的希望。他细细品尝那点光,就像高墙外的普通人咀嚼濒死的绝望。
“真的吗?你确信?”
两个孔武有力的女护士凑一块聊天儿。
“我确定是有这说法,但这说法是真是假那谁知道呢。”
“噱头吧,吸引目光罢了。”
“但愿如此,听说有些消息一传出来就被封掉了。”
“能不封么?是你你不封?不封,看着一群人军心涣散摇摇欲坠?”
“那我们也有权知道真相嘛。”
“什么真相。你赌不赌,肯定是假的。这种谣言传了几年了你不知道啊?”
“哎你怎么说话这么冲呢?存心找不痛快啊?”
“你就是傻,还不让别人指出来了?”
“神经病。”其中一个骂了一句就走开了,打算上别处逛逛晒晒太阳。
另一个也没什么表情,平淡地端着饭上楼,送给住在顶楼的病人。
“哎哎,吃饭了。”女护士敲敲门,然后用传送带把饭递了进去。
狭窄的洞口出现了一张脸。
这个病人和其他的还不大一样。其他人一会正常一会疯癫,他倒是一直安安静静,嗓音温和。除了脸色不好双目无神,和一些病征外,几乎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护士一直搞不懂干嘛让他住在顶楼,看守得如此严密。
病人空洞的眼瞳像玻璃似的映出了护士一头乱糟糟的泛黄的头发。
护士看着他,刹那间觉得那双眼睛深邃得看不透,不是一双在形似牢狱的地方呆了几十年的眼睛。
“看什么看,吃啊。”
病人摇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护士莫名其妙。
“外面,怎么了。”
“没怎么啊,你天天住顶楼还有闲心想外面的事儿?”护士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监狱长,骂骂咧咧,总没好气儿。
“出事了。你有点害怕。”病人平静地说,微不可察的生机一点点从他身上彰显,他像沉睡了千百年才醒来的人,温度随着呼吸缓慢燃烧。
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病人,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令她迷惑。
“那你说说,出什么事了?”
病人想了想,用漆黑沉静的双目盯她:“我们都要死了,是不是?”
护士抖了一下。
病人继续看着她,眼神里是鼓励和耐心。
像看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儿。
护士双唇发白,粗暴地关上传送带的洞口。
铁门外是她仓皇离去的脚步声。
过了几天,传言就触及了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如同不同凡响的生命力重新注入黯淡的墓地。
这变成了所有人的话题。茶余饭后,闲来无事,他们为此讨论,常常发展至争吵,毕竟那点粗蛮的刺激,能让他们记起自己不是庭院里那几棵枯死的老树,不是破烂器具上斑驳妖冶的铜绿,抑或不是大铁门外那一小潭发臭干涸的死水。
“你个疯子!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活着有意义吗?每天跋扈得像个阔太太。”
“反正到时候大家都是要一起死的,先推你一把也没什么。”
还有更难听的,更恶毒的,咒遍了骨肉。那些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激动的看护,一点点活成了病人们的样子。
“安静!混蛋!全部安静!闭上你们的嘴……”有人声嘶力竭地拍打桌子,“该死,你们想不想听最新的消息?”
谩骂渐渐平息下来,好奇的人都自发来劝,善良快活的像围观的和事佬。
那人扯扯领子,带着点怒气:“上午我偶然听到院长和人说话了,说是传言已经被证实,咱们这里不久要被解散了。”
众人哗然。
这些天一直只是猜测,把这事当谈资,现在都有些接受不了。
“好像跟几天前的彗星有关。”那人顿了会儿继续说,大概满意于众人的反应,“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餐厅沉默了一会儿后,有人问他:“你说的是真是假,别拿我们开心逗我们。”
“谁知道他啊,满嘴跑火车的。”
几个人跟着起哄。
那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怎么?不信算了,我今天就这么说了。”然后拂袖而去。
大厅里很快响起低声絮语。
“真有这事儿?看他那态度不假啊。”
一个男护士态度轻蔑地回答:“你听他扯,不过想引起别人注意而已,日子太无聊了。”
“是啊,”有人感慨,“这一天天过的都不是人的日子。”
“咱们在这儿,外头有谁知道呢?我们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在意。院后面就是山头,哪天我们谁死了,也会一声不吭地埋去那儿吧。”
“哟,就你会想,净折腾些有的没的。怎么着,不埋土里你想埋哪儿?埋天上啊?”
一群人粗声粗气地笑起来。
“我们真要被解散?那些病人怎么办?”
“病人谁管他。”
“这里要是不能呆了,我该去哪儿啊……”有个看护皱着眉头叹气。
这一下子,气氛凝重起来。
确实。比起末日传言,更可怕的是失去这份工作,说不定连睡觉都没地方。
“……我们在这儿都呆了十几年了,换到别的地方,人家不会要我们的。”
“在别人眼里这儿就是个鬼地方。”
“……就因为这传言我们就不能再呆了?什么破玩意儿!”
没人再说话。他们都开始为自己的明天盘算。
在没有出路没有尽头的地方呆久了,连这种思考都变得陌生而吃力。
那天是阳光最稀薄的一天,淡得像是冷冽的井水,细微的触碰都会让它碎了满地,拼不出曾经的高傲骄矜。
病人没在床上坐着,而是爬下床,站到那一块被阳光覆盖的地板上,仰头看向网格外面悠远的天空。
一站就是一天。
晚饭照例是那个女护士送来,但他没接,而是让女护士出去,到庭院里,看看天。
“饭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女护士依旧没好气。像对待犯人。
“你总不能一直留下。”
病人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女护士没明白意思,也懒得多想,扭头蹬蹬蹬就下楼了。
“你总不能一直留下。”
直到铁门外再次安静下来,病人又梦呓似的说了一句。
他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只倒映着网格外星空璀璨,像玻璃球中纷纷扬扬的大雪。
女护士下楼了以后,就发现一群人堵在庭院里,仰头眯着眼睛看天,脸上是掩不住的震惊。
怎么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星星?!哪来的星星?!
头顶上大片的繁星,以令人窒息的厚重扑面而来,浩浩荡荡逼着人对那样席卷似的威压低头。她从不知道星空还能裹着杀伐之意,锐厉锋芒毕露。在庭院中的人们像微不足道的尘埃,只能仰望另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穹。
那一刻谁都想象不到彼此有多震撼。
星空磅礴,华美灿烂得让人头晕目眩。它一改曾经的温柔姣好,变得冰冷苍凉,寒意笼罩了无数人的眼瞳。那里没有银河,没有北斗星,没有为人所熟知的星群,只有漫无止境明暗交错的星罗棋布,只有极致的诡谲和醉人的荒芜。
“怎么回事……都多久看不到星星了啊……”
这里白天有阳光也是死气沉沉,晚上就更阴霾无声。星星这种东西,他们都多久没看到了。
“为什么……我看不到银河……”一个女护士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我也看不到……”
“星星呢?北斗星呢?看得到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再仔细找找……”
“你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啊!”
……
在一天没人送饭之后,病人轻轻推开了铁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终于来了。他想。
记得上一次下这段楼梯是十年前了。他们曾拼尽全力想要治疗自己,他一直觉得他们很可笑。十年前是他们最后一次尝试,等他们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他就被丢到了顶楼,一丢就是十年。
感觉从自己记事开始,就一直在这里徘徊。护士都换了好几波了。现在走过这截楼梯,他还能想起自己当年如何疯狂地挣扎咆哮,如何让别人恐惧戒备,如何用阴冷的眼神逼退每一个尝试“拯救”他的人。
日子过得乱糟糟的,可仔细聆听,就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沉寂。
现在终于迈出了那道铁门,他却没有很开心。几十年古井无波,他已经失去了兴奋的本能。越往下走,那些个别病人吵吵嚷嚷的声音越响,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激烈,大部分人只是盯着你,安静地微笑,像狮子盯上猎物,胜券在握地眯起眼睛。
果然,这里被抛弃了。虽然它早差不多等于被放弃,但还有个院长,还有群看护,还没抛弃得那么彻底。
现在是彻彻底底,没人在乎了。
花园草坪上没有锄草的,只站着一些病人,有的还铐着脚链,迷惑地想今天为什么没人来拉他们进去,迷惑地看向星空,他们还没晚上在外面呆过。
病人坐在石阶上看着他们,看着其中几个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眼睛里全是迷茫,呼哧呼哧地想找别人,可身边只站着同样迷茫还带着点好奇的同伴。
很快,那几个人纷纷面朝上倒在地上,放大的瞳孔里溶进头顶的繁星。银白色细碎的光像团跳动的火焰,晶莹温润得咋舌。
有些病人围过去看,一下一下拍着地上一动不动脸孔惨白的同伴。
病人空洞地注视着他们。
有一个突然抽搐,怪笑起来。
另外几个有惶恐,有新奇,有茫然。他们消瘦的身影在黑暗里形同鬼魅,嘶吼声让这片野草狂长的草坪像个修罗场。
别喊了。声音传不远的。
病人想。
你看,外面是那么浓的夜,那么孤寂的寒凉,你的痛苦早被深渊吞没,没人能听见。
从来没有。
他不再关心外界是否濒临崩溃,他只想好好看看这难得的美景。
病人走出铁门,他看到远处有浓雾聚集,或许一会儿就会把这个清脆澄澈的夜晚糟蹋得模糊难辨。
他一路走到那潭死水边才发现这水不再凝固,不再发愁发绿了,像块明镜似的。这里没有风,但水纹颤动,而即使这样也没有往常柔软细密的水声。逐渐停止呼吸的世界里,什么都和原来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水面每波动一下,倒映的漫天星辰也颤抖起来,像是天地颠倒时摇晃的前奏。但每颤抖一次,那星光就愈发明亮,从黝黑的潭水深处一路蔓延上来,熊熊燃烧。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浓雾将自己包围多时,他的视野里一直只有无垠的星空,和恍若幻境的水潭。它们缓缓交错重叠,彼此相融,下一秒又分开。他仿佛几十年前就在此伫立,闭眼时是太古洪荒,睁眼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那些黑暗腐朽的过往消失在浓雾里,他呼吸不到氧气,但他嗅到了自由。
他们都以为什么都要变了,但他知道其实什么都不会变。
他闭上眼睛,嘴角笑意清浅。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