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晨将院子清扫完毕后,众学生照例共聚饭堂,进行着清宏书院中最喜闻乐见的活动——吃饭。
方桌之上,段院主自然是坐在首位的。除此之外,两侧由前到后依次而坐的,乃是书院中最为年长的四大师兄,再往后,则是按资排辈地坐着年资稍轻的学生。
段院主吃饭十分迅速,往往会提早离席,为早课做准备。
在夫子面前,众人须得常年维持着“老实本分好学生"的良好形象,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辛苦。于是从段院主离席到早课开始前这一-段无人看管的空当,便成了原形毕露的大好时候。
大师兄纯厚往往是最先蠢蠢欲动的那一个。他虽然体型庞大,“吨位”厚重,可手里动作却十分灵活,尤其是一招“飞龙探云手”,在偷隔壁碗里的馒头时,可谓是来去如风,半点痕迹也不留。等对方发现的时候,馒头早已安全地转移到他的肚子里了。
据说大师兄对书院伙食很有意见,曾提议加餐加量,却被段院长以督促他减肥为名义无情驳回,并再次提议的权力。发师兄无奈,只能深藏功与名,通过转移伙食的方式,将减肥的宝贵机会让给其他师弟了。
大师兄在施展飞云龙探云手的时候往往逃不过大师兄的发眼。二师兄素来以文化人自居,自封清宏书院最博学多才、出口成章的优秀男孩,即便吃饭的时候,兜里也不忘揣着本书,以彰显自己的文化气质。
而每每看到大师兄如此不雅的举动时,二师兄都会边看书边摇头感叹。只可惜每次话音落下,回应他的都只有周围人“巴哪吧啊”的吃饭声,听众和知己的缺乏,让他自视巧妙且充满讽刺的吐槽完全达不到应有的效果。
无敌足多么的寂寞.....
其实,纯洁觉得他应该做个吟游诗人,而不是在这个人人满脑子“之乎者也”的地方对牛弹琴。
至于四师哥纯粹,此情此景之下,往往只是面瘫着脸,啃馒头,喝粥,再啃馒头,再喝粥。
自打进来之后,纯洁就没在他脸上见过面瘫以外的其他表情。
什么?怎么没提三师哥?
这种热闹的情形下,怎么能少得了三师哥的三寸不烂之舌呢?
通常而言,这时候三师哥纯朴往往是最忙的一个。他会无视大师哥引发的骚乱,拉着周围的师弟们互通消息,说东道西。
只不过今天,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旁人崇拜的目光中,口水四溅,唾沫横飞。相反,他们围在一坨,十分可疑地窃窃私语着,目光还齐刷刷地冲着桌子那头的某一个点而去。
处在目光聚焦中心的纯洁,自始至终都只是八风不动地端坐着,仿佛自带了金钟罩铁布衫,能无比正直地将一切阻隔在外。
纯净凑了过来,用胳膊捅着他问:“师哥,你说那钟小姐到咱们书院里来,到底是为了读书,还是为了追你啊?”
纯洁知道他是被三师哥唆使过来打探消息的冤大头。他转头,面无表情地对上了纯净的满面期待。但很快,又回头重新面对馒头,摆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样子继续大嚼。
纯净对八卦的探求之心是颇为虔诚的。他小媳妇状地坐在一旁,耐心等着纯洁吞了两个馒头,又把稀粥喝干了,又追问道:“说起来,师哥你既然生在哪个什么马栏乡村杆秤镇莲花沟,为什么不在家种地,而要来清宏书院读书?还有,你和那个苏门锦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你不是他本人,会不会是双胞胎兄弟什么的?”
纯洁酝酿好情绪,抬手就在他的秃脑门上敲了个爆栗,正色道:“纯净,你虽进来的时间不长,但到底也知道书院中的规矩。既然来了,就该专心致志,刻苦读书才是,怎么脑中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下一次科举便在明年,你如此不宁不静,如何考得取功名,光大家族门楣?”
一席话,说得堂内鸦雀无声。
一众师哥们仿佛看见了先生平日里教育他们的模样,都为自己刚才生出的杂念,羞愧地低下了头。
“纯净,你还年轻,及时回头,尚可改之。”段院主附体的纯洁拍拍纯净的肩头,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他一脸严肃的模样,仿佛那个成天把清宏书院闹得鸡飞狗跳的人绝不是自己。
此时,院子里的铜钟“咚咚咚”地响了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预示着早读的时辰快到了。
“赶紧去书堂读书吧,不要在此虚度光阴了。”听到钟声,纯洁若无其事地起了身,率先跨出了门槛。
走出几步,他余光瞅见堂内一众被自己忽悠得愣在原位的师哥弟们,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可那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就生生僵住了。
庭中那棵桂花树下,正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纯洁一怔,想也没想就转身往饭堂里跑。只可惜,大师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内,那高大威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身躯,绝不是什么人能轻易躲得过的。
纯洁一脑袋撞上去后,来不及改变路线,身后一个声音便紧随而来:“师兄!”
那声音清亮软糯,拉着长音,蜜糖一般仿佛带了丝丝的甜意。
纯洁立刻觉得有些腿软,步伐一滞,衣领已被人毫不客气地拖住了。
钟若晴虽然成为了清宏书院的女学生一名,但毕竟男女有别,他们除却每日读书在一起外,其余的作息都是独自进行的。对她,纯洁小心回避,注意绕道,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在这段时日里,一次照面也没和对方打着。
只可惜,今天还是阴沟里翻了船。
眼见着是逃不掉了,他瞬间化身为老实人,摆出淡定的模样,道:“纵然是好久不见,钟姑娘如此……也实在是热情过度了些。”
钟若晴松了手,不理会他的话,只笑着问道:“师哥为何看见我便要跑?莫非我这模样很像毒蛇猛兽?”清宏书院就是非同凡响,她进来不足七天,就已经脱了胎换了骨,脸不白了,体不虚了,人也生龙活虎了。
当然,仅限于段院主不在的时候。
不过,平心而论,今日钟若晴的模样,同毒蛇猛兽什么的实在相去甚远。
她褪去了娇俏的粉色衣裙,穿着同其余学生一样的苍蓝色服制。因为衣衫稍有些大了,她便以一根丝绦束住腰身,勾勒了出些许身段。她一头乌黑的丝发也盘了起来,塞进小帽中,有丝丝缕缕不甚老实,虽自鬓边漏出垂下,却是更添一番风味。
初初看去,倒是个十分俊俏的小师妹。
等等……这都什么跟什么?
拉回有些跑偏了的思绪,纯洁垂下眼,一本正经道:“钟姑娘说笑了,你又怎会是毒蛇猛兽呢?是在下方才想起,我原本是打算留下来帮师哥们收拾碗筷的。再者……钟姑娘如此称呼,在下实在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钟若晴一脸笑眯眯,边说边走到纯洁身后,转向那些被她的气势震慑在门边忘了走出来的众师哥们,道,“我此番虽然只是过来旁听,但终归也算是清宏书院中的一员,先生已赐了我一个名字‘纯稚’,故而纯稚日后便是诸位师哥的师妹了,一切还请诸位师哥多多照拂。”
她一口一个“诸位师哥”说得蜜里调油,所以话音落下,纯洁只听闻身后响起阵阵毫无读书人骨气的应和之声。
不过,他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可以逃生的机会,眼瞅着钟若晴此刻稍有分神,想也没想,拔腿就掉头往院子里冲。
只可惜步子还没迈出,他就被人再次揪住衣领,生生拖了出来。
“时候不早了,诸位师哥还请速速赶去大堂吧,切莫耽误了早读的时辰。”无视着旁边手舞足蹈,挣扎呼救的人,钟若晴笑得一脸甜意,“纯稚刚进来,想帮帮纯洁师哥收拾碗筷,以尽自己一份心力,便先告辞了。”
她说着手上一用力,便拖着一脸悲伤之色的纯洁转身走了。
院子里,众学生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低声道:“饭堂……好像不是那个方向吧?”
随着这一声疑问,院子里安静近乎诡异,落针可闻。一阵风起,卷着地上的树叶打着圈儿从眼前飞过……
不知是谁又添了一句:“纯洁他……不会贞洁不保吧……”
与此同时,钟若晴已经拖着纯洁穿过院子,绕过回廊,直接来到一处无人的空地上。她撒了手,立刻一改方才“温柔甜美小师妹”的设定,原形毕露。
“我已经调查过了,你来到清宏书院读书的时间,刚好是苏门锦落水死后的一个月,从时间上来说完全合理。”她抱手站在纯洁面前,振振有词,说到一半,似乎觉得自己神情太严肃了,便微微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温柔一些,“苏门锦,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要隐瞒,如实告诉我好吗?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纯洁苦着脸退后一步,道:“姑娘……哦不,是师妹,我真的不是你未婚夫啊。”
钟若晴忍了忍,微笑着上前一步,继续循循善诱:“不管你是落水失忆了,还是被人追杀不得已假死,我都能理解,但你要如实告诉我,可好?”
纯洁又退了一步,唇角下拉得更厉害了,道:“师妹,我到底哪一点像苏门锦了,我、我改还不成吗?”
钟若晴额角爆起了一根青筋,依然咬牙保持镇定,打出亲情牌道:“苏门锦,你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曾想过苏伯父和苏伯母的感受?在你下葬的那日,他们两老哭作一团,简直伤心欲绝啊!你就忍心隐瞒真相,看着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纯洁已经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他的脸彻底拉成了一根苦瓜。
“姑娘,师妹,姑奶奶!我要怎么说你才信啊?拜托你饶了我吧!我给你跪下了好吗?”说着,他真的“噗通”往地上一跪,还作势颤颤巍巍地要抱对方大腿。
“你你你……”钟若晴见自己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是死扛着不就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把人给踹飞出去。
但她想了想,觉得不行!如果她认了输,岂非承认自己斗不过他吗?
开玩笑!从小到大,她在大大小小,不下百场的对决之中,可是……好歹也算赢过他一次好吗!
钟若晴咬住下唇,心想:既然如此,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