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镇远离县城,一个偏僻落后之地,镇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谋生,在镇里是找不到事的。住在以农业为主的图镇,从早到晚就是种田下地的活计,攒钱多者会想法在马路边开起店铺,顾客却稀少得很。
乡村马路狭窄,从国道下来延伸到镇里,两旁鲜见城里的别墅高楼,尽是农村式的楼房矗满路边,像是跟风似的立起来。图镇的老人在家带着孩子,守着楼房,而男女年轻人如同阵风似地出去了,到了重大节日尤其过年,他们又络绎不绝地回来,脸上挂满笑容,极兴奋地逗弄着小孩。
过年前夕,图镇的车流多了起来,更多的是外地的车牌,车主却是游子归乡的图镇人,他们像候鸟一样赶回来,衣着光鲜靓丽,大有春风得意的样子。男人裹挟着皮包,女人浓妆着红唇,从小车里鱼贯而出。就是孤独归来的图镇男女也衣装时鬓,风光丝毫不减。
这样一场过年时的盛会,只在寒风冽冽的腊月才会到来,图镇顿时热闹起来。
腊月二十四了,白色的新霜在田间重重覆盖了一片,天寒地冻,隆娜穿着厚厚的紫色棉衣,脚上穿着高跟靴,踩到冰霜上吱吱作响,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就地打滑。粟红色的房子竖在眼前,挡住了隆娜的视线,她看到秋梧站在自家门口抽着烟,转瞬间秋梧已走过来,他笑容扑面地说:“娜娜,你回来咋不告诉我呢?我好去接你,天气不好冰溜地滑的,走起路来容易摔跤!”
隆娜耶地笑道:“你啥时候跑回来的,老板还唯我是问呢!就看你怎么交待了。”说着“哼”的一声头也不回走过秋梧的屋。
在隆娜看来,几月不见,秋梧以前的稚嫩倒是消失了,穿的夹克端正爽气,仿若对他欣然有了好感。
隆娜和秋梧近乎同龄,从小在一起玩游戏,上小学时又在同一个班,每次考试秋梧总能高分独占,隆娜用功努力,成绩也比不上处处贪玩的秋梧。有时二人一起在放学的午后,阳光熠熠,路边的地里铺满西瓜,藤枝蔓叶延伸到秋梧路过的脚下。秋梧拣起颗石子对准不远处的西瓜,得劲地拋过去,咚的一声响起,秋梧笑了,西瓜熟透了,到了该摘的时候。秋梧借势拉着隆娜,想去敲个西瓜。隆娜用手指着不远处的茅草屋,脸露怕色。秋梧的笑声充满得意:
“常爷爷回家睡觉去了,不说敲一个,就是敲两个也神不知鬼不觉!”
秋梧眼疾手快,捡起锋起的石块,朝地中间的大瓜走去,隆娜轻微微地跟在后面。他使劲地敲几下,那爪藤竟然完断,几斤重的西瓜抽动了一下。秋梧要她抱起来,隆娜傻傻地打开书包,抱着要放进去,却怎么也难塞进去,她急得掉眼泪,秋梧一把抢过西瓜,头也不回地走上小道,飞快地往小山兜跑去。隆娜也急急的跟在后面,挎着书包。走到山间偏僻处停下来,秋梧照准翠绿的外皮用石头一砸,随着“啪”地声响皮开肉露,殷红的瓜瓤含沙满满,吃在嘴中绝对又香又甜,秋梧用手挖了一坨狼吞虎咽,隆娜也跟着上来毫不示弱,阳光偏过树头,留下一地阴凉。
时隔多年,曾经的敲瓜记忆似已消散。秋梧自那次砸瓜享用之后,心情越来越好,因为除了隆娜,没人会知道那个西瓜是怎样失踪的,常爷爷就更不知道了。秋梧在学校照样贪玩,成绩照旧好得名排前列,老师的目光有频频含许之意。但砸瓜之事在学校禁无消息,秋梧从未就此事提起过,也没有任何人问过秋梧此事。秋梧走路时碰到走路颠拐的常爷爷,总是会叫上一声常叔,这时常爷爷会应一声,又不慌不忙的拔出烟丝,卷上根纸烟,点燃深吸一口,秋梧朦胧间看到火点越来越亮,感觉这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除了吸烟,连西瓜也种不好,那份歉意又在心里压住了,到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秋梧走过村里的岔路囗,没想到会碰见隆娜,隆娜说她转学了,她爸要去城里做生意,她也要跟去城里上学。隆娜胆子大了点,主动问起秋梧砸瓜的事,秋梧说,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的。隆娜笑得很开心,和他吃起了纸包糖,要秋梧放假的时候走城里看她。秋梧看着她,瞬间觉得她漂亮起来,那格子式连衣裙穿在隆娜身上如此耐看,隐隐飘出一股妩媚,秋梧半晌不语。
隆娜伸出洁白的食指,秋梧也会意地拿出食指,两根手指稳稳勾在一起,秋梧看到她眼眶有些湿润了,便笑道:
“又不是不再见面,我有空会去看你。”
隆娜把剩下的糖递给秋梧,留下离去的背影。秋梧目送了好久,但觉手中攥着一股力量。
常爷爷后来一直做西瓜种植,几年间过去,砌起红砖楼房,用起了家电摩托车,村里人称赞常叔勤奋能干,仁义通情。而贪玩捣蛋不断的秋梧升学考试落榜了,与县城的重点初中失之交臂,转而去镇里上了初中,秋梧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常叔,只有常叔的红色摩托车路过时,他才会远远地看上一眼。
至少秋梧没有坐过脆笛吹鸣的摩托车,倒是坐过一回隆娜家的小车,做生意的隆娜父母邀请他去玩过一回,此后再沒有去过,那天和隆娜勾指相缠的情景,仿佛又历历在目。可秋梧的恶习难改,继续着以往的贪玩,学会抽烟赌宝,和镇里的小痞子们摇头晃脑,在休息日路过图镇的小街,一幅耀武扬威的派头。村民看着议论纷纷,成绩前列的秋梧也在学坏,岂不是要带坏其它孩子。
终于有天,屡教不改的秋梧因结众打架斗殴,被依法拘留了。他父母得信后即刻暴打着秋梧,边打边骂,兔崽子,该死的东西,打死你叫你不听话!竹板横抽竖打,秋梧几乎被抽得皮开肉绽,痛呼中想起了她,可隆娜是不会来了,只有他在被父母歇斯底里地抽着。日后的秋梧可是名声大震,连在县城的她也知道了,然而隆娜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去看过秋梧一次,这让他未免悲伤,也后悔起来了。
秋梧后来倒是幸运地去了县城,读起了高中。有次秋梧经过县城热闹的大街,居然看见隆娜在服装店门口吆喝,她身材高挑,亮白的衬衣下是玉白的手臂,黑色的短裙下露出洁白而修长的双腿,脚上的高跟鞋也抬高不少尺度,隆娜看起来顾盼流光,鹤立鸡群。“哈哈!老板,欢迎光临!”隆娜朝着秋梧笑道,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走进了隆娜的女装店。当过痞子的秋梧显然不会在乎男女有别,青春荷尔蒙蠢蠢欲动,笑道:
“老板娘,生意好呀,回头给你介绍人来,好久不见了,想你想到哭”。
隆娜的店中稍显冷清,秋梧热情如火的笑着。“原来是你,听说你吃牢饭了,怎么又到县城来了,”隆娜关切带疑惑不解的问道。在这冷清的空间里,秋梧不由伸出手臂,可隆娜躲开了,她告诉秋梧她交上了开出租车的男友,等下就会来接她。秋梧转念一想,不想犯以往之过,只得转身离开了,心中充满了晦涩。
隆娜结婚了,临近毕业的秋梧得知这个消息,心里未免有丝遗憾,但考试的压力像棒槌一样敲打他,不容他多想。秋梧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他想考上好的大学,去车水马龙的城市上学。考试过后才知道,隆娜结婚日选在街上的小酒店,红色的拱门呼呼响着,隆娜一身红色站在男友身旁,迎待宾客。那男友就是来接她的出租车司机,虽然不算有钱,但也是一个小老板,拥有几台出租车,秋梧未免自渐形秽。过了些时日,他得知幸运地考上了大学,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但学校没有落在省城,也没有在车如流水的大城市,他已经很知足了,回到家的村里人似乎也忘记以前的事,还免不了夸他几句,听得秋梧耳酣面热。在秋梧背起行囊,满载求学希望的征程上,突然间传来隆娜离婚的消息,也不知真假,他一如往常,不想大好的年华就因隆娜耽搁了。
大学的校园古树亭立,楼房众多却不高,葱笼的绿色随处可见,围圃着一片楼房,煞是好看。那条宽阔的行道也是车道,人车相互礼让,缓缓地路过,这比图镇的砂石路上不知好了多少倍。还有笼盖穹顶的图书馆,是秋梧常去之地,琳琅满目的书籍像在打开着一扇地宫的大门,引导着他去游览摸索。秋梧就在这书海遨游,像条欢乐畅快的鱼儿。间隙想起那个身材窈窕的隆娜抛出的纸包糖,似乎没有这彩炫的迷宫来得痛快安闲逸足。
又到了毕业前夕,秋梧幸运得到南方沿海城市某公司的邀约,早就听说那是一方热土,和同学过完毕业聚会,就散伙出征了。秋梧照旧背起行囊,没有戴眼镜,也没有西装领带,身上的衬衣像高中时期的,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不仅风尘仆仆,更像一个农民工。在南方沿海某城人潮如海的站台,他竟然看见了隆娜,显然是一位时髦女郎,打扮得花枝招展,旁边还站着位西装革履的胖男人,她已不是以前的隆娜,谈吐强劲,倾刻间笑道:
“知道你今天来,老板派我来接你,现在时间正点,等下一起去公司。”秋梧觉得匪夷所思,隆娜竟然和大城市的老板扯上了关系!虽然城市的大小老板千千万,但原本同村的隆娜如何就知道来站台接我,又如何竟然成了同家公司的同事甚至前辈。以秋梧大学生的头脑,也想不出此中联系如何决断,心中顿念世界真是太小用来安慰自身。
秋梧究竟也做过痞子,慌乱之中又定气凝神,邪媚的隆娜招来一辆黑色小车,开车的司机戴着墨镜,他们一起上了车。望着车窗外的夜幕,流光溢彩的光芒随处可见,这就是大城市的奢华,隆娜捏了一把秋梧,涎着笑容:
“我们又碰面了,以后会朝夕不分的”。语气执着,近乎命令。秋梧没置可否,心中确是疑窦满腹,越来越不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遁着霓光溢彩,车子消失在夜色中。“醒醒!醒醒!这么快就睡了”隆娜摇晃着他的胳膊,黑色的本田车也嘎然止停。秋梧在睡梦中惊醒,才知到了一条宅巷中,两旁的民宅楼黑央央的,只有零星的窗口飘出白色的光来。
秋梧跟着他们上楼后打开一个房间的门,望着简陋色旧的摆设,将出行时的意气风发无情击毁。这就是所谓的公司住地,还不如大学的寝室好住,碰上骗子了!秋梧心里即刻通窍彻底,却揣不明白隆娜是不是陌生人易容伪装的,不然要如此心肠鄙劣的骗他。眼前的隆娜一幅笑容,愉悦地说:
“公司新人都要接受一番磨练,你也不例外,况且有我在这陪你,你该感到幸运之神的照顾,你先歇息下。”说着转身进了厨房,像是一位闲妻良母,絮絮叨叨地拾掇起来。开车的墨镜司机和陪伴的胖男人喝完最后一杯酒,就嚷嚷着去了另外的房间。秋梧处在静寂的日光中,浑身感有不适,不过隆娜熟悉的话语给他带来不少安慰。回想以前和隆娜一起疯耍的时光,心间像欢快地流着一条小溪,溪水缓缓吻着岸边的绿草。隆娜话语急切而干脆地说:过了这么些年,你倒变了不少,不像少时那般冲动和顽劣,而我却和你恰好相反。停顿下的隆娜倚着门把,白色的玉镯在柔色的手腕外跳跃。隆娜接着悠悠地道:有钱了又能怎样,还要有个合适的人,钱能买来衣食住行,却买不来烈焰般的情感,所以想起你来,就把毕业的你诓过来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的承诺。秋梧听得情焰如火却又云山雾水,本来想说,他已不是曾经的流痞,而是有着美好梦想的高等院校的大学生,能靠自身的学识去创造价值,回报有恩于我的人。话毕竟没有出口,自认为的江湖小白需要的是教诲,而不是毫无色彩的经历,却欢快地说:“你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真应该跟你混去,此后你就是我大姐,小弟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好好好!”嘭地一声响起,房间飞满熠熠发光的纸鹤,秋梧看到胖男子何时已到门口,手持花色的箭筒,却是纸做的,发射完的胖男子满脸墩笑,“要是我这么幸运就好了!”秋梧稍感镇定,饭菜已摆上餐桌,餐桌歪了只脚,斜斜地站着。饭菜却是白菜萝卜小锅炖出来的,在日光灯下白水漂浮,油星游弋。秋梧揣着饿极的肚子,只觉水浇火攻瘫坐在地,却不得不扒了碗饭,这是少有的磨练,磨练之后便是成长,大概每个小白都会经历这道初槛的挑选,选对的道路会越走越顺,选偏的道路往往偏离目标,甚至于改掉初衷,到紧要关头认不清自已从何地来,又该回哪里去,这种偏选的落寞,往往充满不尽的唏嘘。
隆娜和胖男人味不择食,吃得甚欢,秋梧也深受感召,续吃一碗。一月有余,秋梧看到白菜萝卜就呕声作吐,在隆娜和胖男人睡觉的时刻,他悄无声息地逃走了。
坐着来时的火车,他回到了吹着冷风的图镇。即便临近过年前夕,在归乡客的潮涌中,也不感孤独,即便碰上隆娜也会从容面对。因为在图镇他有了全新的计划,那就是改良土地,种上一片椿桉林,也算是资源尽其用,不负昔日求学的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