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儿
——读舒丹丹《所有真正爱过的都不会消失》札记
我相信是这样的,所有真正爱过的都不会消失,比如父亲为我放过的烟花,它们早已消散,并带走了父亲,但我还会时常看见它们,比如在晦暗的沮丧里,它们会再次绽放,并带回父亲温暖的笑容。
“雨水停歇,但没有消失
只是渗进泥土,融入根须
以一种新的形式”
的确是这样的,落在老杏树下的果子烂掉了,那么美的一颗果子化作一滩丑陋的泥水,留下一枚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核,这曾让我叹息,但第二年的初夏,我在另一颗甜美的杏子里看见了它,并品尝到了它的美好。
每年春天,花开时外婆是高兴的。杏花、桃花、梨花、枣花,一架架的豆角花、一株株的辣椒花、一棵棵的茄子花、一朵朵的倭瓜花……它们次第而来,热烈地开、热闹地开、旁若无人地开,外婆每天巡视着每一串花苞、每一朵怒放。外婆每一天都是喜气洋洋的。
很快它们次第而落,它们肆意地落、毫无顾忌地落,迅速枯败如同奔赴一场葬礼,外婆却依旧是高兴的。外婆仍然每天巡视,只是从巡视花苞和花朵变成了巡视小果子、小豆荚、小黄瓜……口里念叨着的词儿从“这花儿开的真好看”变成了“马上就要结果子了”、“小茄子又长大了”……每天巡视的外婆还是喜气洋洋的。
外婆总是高兴的。霜落下来的时候,她看着硕壮的大白菜、金灿灿的玉米、一框框晒干的豆角丝、倭瓜条、土豆片、秋梨脯……喜气洋洋。雪落下来的时候,她看着灶台蒸腾的热气、院子里刨着雪堆的母鸡、树枝上大红的灯笼喜气洋洋。
外婆似乎从不为消失与失去而哀伤。不识字的外婆把什么都用眼睛画成一幅画,画在心里。在什么都消失的时候,她收好这些画,等待它们重新回到眼前,或者以新的形态回到眼前,比如花朵以果子的形式回归,果子以春天的形式回归,春天,又以花朵的形式回归。
不识字的外婆似乎早已洞察了大自然的秘密,并将其转化为朴素的生活智慧。
但似乎总有一些事物的消失是迷惑的,比如那只离家出走的老黄猫,被土匪劫去的老物件,丢在雪地里的银镯子……以及她的童年时代与少女时光,它们可曾以某种形式归来?
我听过关于它们的讲述。老去的猫会回归山林,将自己融进黑土;那只箱子里的孔雀蓝旗袍她曾穿着它,梳着油黑的、粗粗的长辫子赶过庙会,绛紫色长衫她曾穿着它、挽着插着银簪的发髻参加过妹妹的喜宴;那只银镯子亮琤琤的,分不清它和雪的界限。
母亲去世的那个早晨,她太小了,小到不懂得什么是葬礼,在乱糟糟的物件里拾了一朵红花戴在头上,被大伯母一把夺了过去;她把裹脚布扔在河边让牛嚼碎,奶奶便再也没给她做新的裹脚布,只给她做好吃的糕点;她跟着大堂姐学了一手的好针线,一针一线给父亲和哥哥做衣袜鞋帽,父亲被抬回来的那个下过小雨的傍晚,她再不能否认报丧人所描述的事实,因为她一眼认出了父亲脚上的鞋子,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鞋子。
她的父亲曾常常对她说“闺女,好好给爹看家,农忙完爹去给你买好烟”,是的,她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吸两口大烟袋。她的父亲几年前就给她选好了亲事,一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教师,父亲是见过的,俊郎且正直,有才学也有品格,婆家是清贫的,但门楣是极洁净的。
是的,这些都来自外婆的讲述。还有更多的,关于那些已经消失的事物与往事的讲述。我在外婆的讲述里看见了它们存在的痕迹,它们存在,从未消失。
外婆在讲述它们时,像平静的湖,看不见悲伤的波纹。只是她的喜气洋洋只剩下对着我说话时平静的喜气,只是在我们共同呼吸着的、围绕着我们的空气里,我嗅到了爱的气息,有散发着甜蜜的,也有涌动着疼痛的。
有一个秋天我见到了奔流出江河的外婆,因为那个秋天在带走落叶之前带走了外公。在外公的灵柩前,七十六岁的外婆扯碎了平静的湖,但很快,她又把奔流出的江河画成了湖泊。但她同时也藏起了一条奔流在暗处的江河,有一段日子,她在我的母亲上班离家后,一个人蹲在屋后的院子里,在杂草与枣树的掩映中嚎啕大哭,直到她在一句“哭死也是枉然”的唱词里明白,她该收起江河了。
我知道这些,是在外婆收起了藏在暗处的江河之后,来自于她的讲述。
现在,我的外婆也被一个寒冷的冬天带走了,留给我一个个讲述。她曾常常讲述一个她早夭的孩子,那是一个漂亮、懂事、聪明、能干的女孩,她走时戴着一对儿漂亮的银耳坠,我常想如果她活下来,我会多一个怎样的大姨,那么那个操劳一生、死于意外的、我唯一的大姨便会多一个疼爱她的姐姐。她没有活下来,但也从没有消失,她从一生爱她的母亲的心里活到了从未相见的我的心里。
外婆不会像外公一样写一本又一本的日记,但她把一切都画在了心底。她像不曾失去过它们,在她的心里、在她的讲述里,它们一直在,陪伴她一生。
现在,我懂得了外婆的智慧,那朴素的生活智慧。我收起外婆画在心底的画,也收起我画的,学着外婆的样子等待它们的回归以及新的形态的重现。我收起外婆的一个个讲述,也讲述着我的,就像此刻,我讲述着外婆,也想起了父亲,像从未失去过他们。
2023-10-30/读诗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