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5章目录--交锋
重锦没来得及问哪里不一样,岳霓楼已经迈步走了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廊道,跟进来时一样,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刚才屋里的对话不曾发生,就连那种旧相识的久别重逢都几近于无,好像他们只是例行检查,然后通过,然后放行。
院子里的伤员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多出来几个大夫守在角落的一条长案前煎药,空气中飘散着清苦的草药味,一个素衣公子装扮的年轻男人站在院中跟两个青衣修士低头说话,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气息还有点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立即转过头来。
“怎么回事,我怎么刚办完事回来就听说你在城门口动手了,还带走了一个?”这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冲岳霓楼道:“不是说好了低调行事,不暴力执法了吗?”
岳霓楼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个人似乎也没心情搭理岳霓楼,转头目光落在他旁边多出来的重锦身上,用眼神审视了下,一改急躁的口吻,清了清嗓子温和道:“在下墨君烨,小兄弟没事吧?”
重锦垂着眸,没吭声。
就听岳霓楼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墨君烨对他翻了个白眼,变脸速度之快令人惊叹:“检查过了,外郊那里确实有妖傀出现过的痕迹,昨晚那个何四说的应该是真的,没撒谎。”
听到何四的名字,重锦才终于抬头看了墨君烨一眼。
墨君烨注意到他的目光,又向他道:“没错,就是你们那一队的那个何四。他昨晚带着一身伤回城,说在外郊附近遇到了妖傀,还有一个兄弟被咬死了,是这样吗?”
重锦纠正:”有两只妖傀,何三被抓伤了脖子,何四杀的他。“
墨君烨没在意其中的偏差,只道:“那两只妖傀呢?”
“跟何三的尸体一起烧了。”
墨君烨看着重锦,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那双过分漆黑的眼睛里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淡淡空空的,像是在说一件只是看到的、毫不相干的事儿。
重锦木着脸,没在意墨君烨在想什么,只是一转头,发现岳霓楼不知何时也垂着眸,在看他。
出于对那句“你和他不一样”不理解,他二选一的对上岳霓楼的视线,刚要开口,目光就院外有两名修士正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担架走过。
看清担架上的情景时,重锦想也没想,身形一动直接越过岳霓楼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墨君烨原本还有话问,看到重锦动作,下意识的伸手一捞却抓了个空,脸上表情怔愣了下,片刻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手指,怔愣道:“.......好快的身手。”
岳霓楼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沉着眸子看过去。
隔着一段距离,重锦已经走到院门口,面无表情的拦住了那两个修士。
那两个修士迎面撞上人,先是一愣,然后看见来人目光定定的盯着担架上蒙着的白布,像是明白了什么,停了下来,将一个黑布的包袱递到重锦面前。
那是范郧的包袱。
其中一人看着重锦,语调平稳道:“我刚才看到你跟着死者一起进的城,你是他朋友?正好,他同队的其他人联络不上,这是他的随身物,你拿着吧。”
重锦问:“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修士回答:“按照规定,中了妖毒尸体一律需要焚毁。”
类似的话,就在昨晚范郧也说过,重锦垂下眼睛,稠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层阴影,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定定的站在那里,没有接包袱,也没有动。
两修士耐心不多,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动,皱起了眉,刚要说话,一抬头就看对面走过来的人影,瞬间就哑口了,齐齐侧过身,颔了下首。
有脚步声在旁边响起,身后岳霓楼的声音不急不慢,缓声道:“不拿着?“
重锦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动,也没有说话。
墨君烨跟在后面出来,目光在重锦身上停留了一下,这种场景他们以往每天都会遇到几次,再常见不过,他张了张口,刚想像往常一样替岳霓楼解释一下出手杀人的理由,就只见重锦会转过身伸手探向担架。
动作太快,抬担架的两个修士还没反应过来,上面的白布已经被掀开了。
两名修士瞪大眼睛,就连墨君烨都吓了一跳,急声道:“不能用手碰!”
话音未落,就见重锦只是平静的弯了弯腰,并没有想其他死者亲朋那样情绪失控的扑上去,而是凝着眸仔细的扫视着,似乎是想在尸体身上找什么。
岳霓楼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话,两个抬担架的修士也就不敢出声制止。
最后,重锦的目光落在了范郧右手的手指上。
范郧一路还好好的右手的手指此时泛着不正常的紫色,像是被什么禁锢太久血脉流通不畅所致,而他黑色的腕带位置正缓缓的渗出一股乌黑色的血液。
重锦怔了下,几个场景适时浮上心头。
范郧一开始手上并没有绑腕带,昨夜回来的时候才有的,他特意说自己怎么发现妖傀的,像是在解释什么,他还问“就算被妖傀抓伤了,没有妖化之前就把人杀了这样做合理吗?”。
也许昨晚回来之前,范郧已经被妖傀抓伤了。
重锦垂下眼睫,喉结很轻的动了一下,回头看向岳霓楼,淡淡道:“他昨晚跟我在一起,我都没有发现。”
墨君烨看着他,听出了他话音里淡淡的情绪,刚要开口解释,就听一旁的岳霓楼开口道:“从中毒到妖毒发作有过渡期,跟真正的妖傀也不一样。”
跟直接炼制的妖傀不同,一般人被妖傀咬伤后感染的妖毒不会立即发作,根据个人的体质不同,最长能有四个时辰的过渡期,这一点在场的墨君烨最清楚,这也是他们医药谷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重锦微微皱眉,眉宇间萦绕着眸中情绪,稍纵即逝,大概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了一会儿,他有点迟钝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墨君烨张开的嘴又合上,很是诧异的看了两人一眼。
岳霓楼仍是面无表情,在两名修士频繁的目光下抬了抬手,示意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然后迈步朝城门方向走去。
等重锦伸手接过范郧的包袱,再抬头时,身边已经空了。
岳霓楼削拔的黑色背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渐渐远去,周围的声音很吵杂,但用心去听,还是能听见岳霓楼身边的墨君烨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
墨君烨把扇子摇的呼呼响,声音含笑:“这是头一次吧,看到你杀人,居然不是破口大骂或是找你拼命,而是自己去检查尸体。”
岳霓楼只是听着,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重锦又听到墨君烨断断续续的道:“这小孩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语气很果断,不是疑问,等岳霓楼声音很浅的“嗯”了一声了,他嗓音瞬间拔高了一个度,几乎要跳了起来,惊奇道:“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两人越走越远,这个问题岳霓楼有没有回答他已经听不清了。
。。。。。。
范郧的尸体被送到了城郊,但那里等着被烧的却不止他一个。
重锦跟着上了山才发现这里的场面跟城门口莫名的高度贴合,只是城门口等着排队的活人,这里等着排队的是活人死去后的躯体。
十几具跟范郧一样的白色担架挨个的摆在地上,应该都是这些天被排查出来中了妖毒的,四周同样有一批驻守的修士围出一圈偌大的场地,面朝外留意四周,中间则是几个壮汉站在坑底一锹一锹的往外挥土,挖了个半大的坑之后,再将尸体挨个的丢下去,每个坑里各自放一把火,烧完后重新埋上土,堆出来的一个小小土坡,就算是这个人身后的最终归宿。
范郧排在最后一批,那几个壮汉先前已经卖力干了很长时间,大约没有多余精力了,眼看日头越来越毒,草草挖了个坑堪堪能把人丢进去就开始放火了。
漫山遍野弥散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又带着点火星热油的灼胀感,那群驻守的修士开始还能坚持,闻多了有几个直接没忍住跑去吐了,反倒是这群负责挖坑的壮汉佣工,显然是专门做这种事的人,坐在一起,放下铁锹就能照常喝水吃东西。
重锦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那些火势汹涌的土坑看。
一个黑皮肤的健壮佣工正抖掉一身的沙子,看见他,挑了挑眉毛,咧嘴笑道:“小兄弟,看什么?这里有你认识的人?”
他身边一个年轻点的灰衣男人声音粗犷,冷讽道:“这焚山上的都是无名尸,无头鬼。”
健壮佣工像是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蠢话,又道:“那你站这儿干嘛?不嫌味儿啊。”
重锦垂下眸,平静道:“我闻过更难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扛着铁锹走到了一旁,跟同伴靠在一起轮流用一个水囊喝起水来。重锦答完,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问他。
于是,他将目光重新落在最右边的那个火坑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他总觉得范郧的那个坑火光中的绿色格外浓郁些,在城门口岳霓楼突然出手,他下意识被惊了下,但其实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包括后面查看范郧身上的伤口,也不是质疑岳霓楼。
他只是很疑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岳霓楼是怎么一眼就看出范郧中了妖毒的。
思索未果,重锦又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往一旁的灌木丛走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块宽宽短短的木头,他靠着一棵松树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半新不旧的短刀。
那边几个佣工喝完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打发时间。
“这得烧到什么时候,反正都是烧,干脆一把火全烧了得了,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拿钱办事,让你一具一具烧照做就是了,有这嘴皮子功夫,不如抓紧时间歇会儿,干完这波好收工回去。”
先说话的那佣工啐了一口,暂时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嘀咕:“图什么,人都死了,还怕烧一起耽误下辈子投胎么?”
“谁知道呢?”
另一个人仰起头,阴恻恻的笑道:“南渊令主定的规矩,你问他去。”
“我还想多活几年。”
那个抱怨的佣工彻底闭嘴了。
等到最后一波尸体处理完后,佣工们跟着那些轮值的修士一起下山,刚开始跟重锦搭话的那人注意到他还坐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好心的顺带叫了他一声,重锦致力于手头上的事儿,一时没回应,那人见状便没再管了,看了眼身后浓浓滚烟和新起的一排排坟堆,抖了抖肩,快步朝前跟上大部队,唯恐被落下。
等人彻底走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重锦才重新抬起头,手里的木头上多了一行字。
刀是随身之物,撬铁锁或者打架的时候挺好使,但刻字就比较麻烦,他不太熟练这项操作,笔迹磕磕绊绊的,但胜在力气大,每一笔都很稳,入木三分,勉强能认出是“范郧”两个字。
重锦一直觉得名字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有了姓便是来处,后面缀着的名是归处,一个人生命落地时的象征,有家人的期许,有亲友的期盼,名字大概是为了在这个人死后留下点证明他活过的痕迹。
而他的名字是岳霓楼取得,虽然当时有很多的意外和不可抗力。
思绪走到这儿,重锦眸光沉了下,又迅速抬起,及时终止了那些即将呼之欲出的情绪后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木屑,然后径直走到属于范郧的那个小土坡前。
原本想将那根木头立在土坡前,可想了想又改变主意了,蹲下来将木头一点点埋进了土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顺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刚到山脚,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你——?”
重锦抬头。
在破庙跟他们分道扬镳的何四站在不远处,正瞪大眼睛定定的盯着他看,嘴唇抖动,难以判断他的表情究竟是震惊,还是警惕。
重锦看了他一眼,脚步依旧不急不缓。
一直到走到他身边,何四才又道了一句:“我听说范郧也.......,你竟然没事?!”
说到这里,他戛然失语,脸色涨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但重锦知道他想说什么。
昨夜他们四个人共同经历了妖傀袭击,何三被抓伤了,何四亲手杀死了他,后来因为害怕也好,仙门的悬赏也好,何四一回到七里城,第一时间把外郊出现妖傀的事情告诉了十一琅嬛。
十一琅嬛在城门排查,所以一大早径直将目标锁定了他和范郧,再然后范郧在城门口被岳霓楼一箭射杀,而他被带走,何四应该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也会死,但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面对生死危险,自保是人的天性,何四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重锦跟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何四看着他,须臾,喉咙艰难的滚动了下,斟酌着低声道:“你.......范郧的东西他们是不是给你了?”
重锦反应了下,取下背上的包袱,伸到两人中间。
“对,就是这个。”何四点头,难掩的高兴了一下,但还是故作镇定道:“这里面有我们这次出任务要完成的半张地图,我得拿回去,跟我手上半张合在一起交给宽老板。“
重锦平静的看着他。
可就在何四伸手要把包袱拿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又收了回去,何四捞了个空,怔了怔,看向重锦,困惑道:“怎,怎么了?”
重锦没说话,拿着包袱他擦肩而过。
何四不明所以,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恼怒又很快掩盖住,他见识过重锦的身手,虽然没明白他的意图,但也不敢随意说话得罪,只能默默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