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1章目录--少年
外面并不是空无一人,相反的很嘈杂。
山体坍塌不是小事,山下的人早就听到动静,传出了风声,不过眼前这批人却不是普通的山户,他们与童钰一起炸洞的那伙人也不太一样,穿着统一青色服饰,手中持剑,一部分人守在山道口,一部分人举着火把在塌方的废墟间搜搜找找,行动井然,有条不紊。
这时,其中一个人耳尖的听到废墟里似乎有动静传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着剑柄走了过去。
重锦一探出头,就被近在眼前的火光呲的眼角一烫,还没来得及动作,对方先退了一步,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后,又拿火把在他面前来回晃了两下,然后转头惊叫道:“这边!这里还有个人!”
响亮的叫声在山林间回荡,惊飞了林中栖息的鸟兽的同时,也引起了周围其他人的注意,一群人迅速靠拢过来,将重锦团团围住,十来个火把凑在一起,将前方的一切照亮。
重锦的视线里是一群持剑人,他们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苍山,头顶上空悬着最亮的北极星,脚下是残缺不全的巨石碎屑,不远处葱葱郁郁的灌木,一条苍茫的山道蜿蜒而下。
他没来得及细看,这群人已经凑近他反复打量。
他们的眼神,动作与童钰不同,个个中气十足。一张眉梢低垂,略显倦怠的面容走近停在他面前,诧异道:“你是谁?怎么从里面出来的?下面还有其他人吗?”
一连三问,重锦无从着落的视线当即落在了他身上。
重锦这人性格不怎么样,这么两年下来依然不喜欢搭理生人,他稳稳站在那里,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就这么晾着。
那人看着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激进了,缓了两次呼吸,又解释道:“你不用怕,我叫余晟,是十一琅嬛左权使。”
重锦没吭声,心道我为什么要怕?
余晟指了指他身后:“此处是座炼傀台,白天意外被炸,导致很多妖傀逸逃,听说还有人被困在下面,我们奉命在此搜救,但一直没找到入口,你是怎么从里面出来的?那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他自顾解释了一通,重锦神情木然的听完,简洁的吐了三个字做回答。
“没有了。”
余晟面色一痛,沉默片刻又道:“那里面还有什么?”
“死的人,死的妖傀,死的蝙蝠。”
重锦说完,就见余晟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严肃起来。
这个人眉毛浓黑,鼻梁挺拔,这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是个很板正忠义的面相,但此时忧心匆匆的皱紧眉,抿着嘴唇,就有点苦大仇深的愤慨。片刻后,他回头扬声道:“马上去通知宗主,炼傀台下有妖傀遗迹,需要清查!”
“是。”
山道口一人火速的领命而去。
重锦朝那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眼,下意识的往前了一步。
就在这时,身后发出咔哒一声响,余晟旁边一个矮小的黑皮肤男人突然拔剑出鞘三分,他望着重锦,戒备道:“你受伤了!你被妖傀咬了?”
他话音未落,四周原本还算和睦的气息瞬间变了,所有人的眼睛齐齐聚了过来,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跟黑皮肤男人动作如出一辙的拔剑出鞘。
“......”
重锦没有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又看了一眼他们。
妖傀之所以被当做怪物,令人恐惧,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妖傀携带有妖毒。被妖傀攻击,留下伤口的人极有可能染上妖毒,他们在一段时间之后会发生类似妖傀的异化,丧失神志,成了妖毒的携带者,然后再通过攻击虐杀,将妖毒承递给下一个人,层层传播,就像是一场泛滥成灾的疫病。
如果他腿上的伤是妖傀留下的,那他现在就是一个“妖毒携带者”。
但是......
重锦盯着面前一群人,默然片刻,将目光重新投向余晟——在这些人中看起来像是个主事的,他拉起脏污的裤腿,露出脚踝处那截铁齿的留下的恐怖切口,再次惜字如金道:”暗器。“
接下来就是尴尬的沉默。
铁齿的贯穿伤和牙齿的咬伤差距很大,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在炼傀台那种地方布有暗器再常见不过,稍微有点见识的人也能反应过来,又过了一会儿,余晟砸了咂嘴,对着旁边那人的后脑勺给了一梭子,手肘将他的剑推回了鞘中,道:“没事别大惊小怪,都给我收起来 !”
一声令下,又是一阵“铮铮”收剑声。
那些叫嚷的人面面相觑,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扭过头,又陆陆续续的朝四周查探去了,余晟抬手指了几个人过来,下巴比了比重锦刚出来的地方,指挥他们把前面重新凿开。
重锦让开路,站在旁边回头朝那里看了一眼。
余晟注意到他的目光,以为他在伤感,状似无意的搭话:“你们一队有多少人?”
“我一个。”
“你跟炸台的那支散修队不是一起的?”
“不是。”
余晟眼睛下沉:“那你......”
重锦面无表情沉默两秒,在他脸上的狐疑逐渐成形前掏出一张图纸掏出来抖开,递过去:“我在附近画图,听到动静过来看看。”
在修真界,除灵捉祟少不了要去一些险山恶水之地,许多不熟悉地形的,在出发前都会找人先探个路,绘制地形图再出发,以策万全,这类人也称之为探路队,并以此谋生,有时候一张著名险恶之地的地形图价格能抵得上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
重锦半年前开始干的这一行。
余晟垂目在图上扫了一眼,光线不清晰,但还是隐约能看出是附近外城的山势地形走向,顿了顿,眼神依旧疑虑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探路?”
重锦顿了下,表情比他还怀疑:“不行?”
“也不是。”余晟被他问愣了下,忙道:“我就随口一问。”
重锦:“......”
余晟:“......”
这时,那边凿洞的人似乎进展的不错,有个人停下来,仰头叫了声“左权使”,余晟闻声回头应了一下,又转回来对重锦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苍山已经封禁,逃逸的妖傀也还在围剿中,你一个人很危险,稍后我们派人送你下山。”
重锦看着他。
“我们宗主也快到了,这里发生的事可能有些问题还需要你向他说明一下。”余晟觉得这人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意有所指的回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转身往洞口那边走去。
余晟没想到的是,在他走后重锦只思考了一秒也转身了。
朝着他相反的方向,在所有人都在顺着新凿开洞口往里张望时,重锦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山林的夜幕中。
他暂时还没想好在这种情况下见他们的宗主。
天空是一片混沌,底色带着蔚蓝,一点点的变深成为墨黑,他在林间走了一段时间,抬头看着天空的黑色褪化,在半山腰的一棵粗壮松树边坐下,慢慢阖上眼皮。
常人闭眼听觉会有一定的提升,重锦则更甚,在这种山野之地,他对外界的感知能达到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视觉和听觉融为一体,嗅觉和触觉高度集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他轻易捕捉。
他能感觉到潜伏在夜色里一些黑影,一些奇怪的动静在这座山头奔跑、嘶吼、打斗,高高低低的嚎叫声或远或近悉数传进他的耳中,甚至是沿途很多石头和泥土上面染着或黑或红的新鲜血迹后被腐蚀的声响,是从洞窟里跑出去的那些妖傀,而很快就有另一种跟它们打斗的声音随之而起。
余晟的话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也一一得到了印证。
他目睹了一只妖傀拖着残破的半个身体在山林间僵硬的行走,淌了一路的黑血眨眼将地上的草叶腐蚀殆尽;也看见三四个身着余晟那样差不多服饰的人用一种金色的网围着一群妖傀的去路,双方两厢厮斗,其中一人被妖傀咬断了脖子,然后那只妖傀的脖子也被一把剑刺穿,他们将死掉的人和妖傀小范围的圈禁起来一起焚化,滚滚的浓烟上升在空气中,还没飘走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净化而后驱散;还看到每条下山的路口都站着两个人。
重锦明白苍山封禁、清扫妖傀是什么意思了。
如今在这座苍山上行走的除了飞禽走兽,只有逃逸的妖傀,清扫妖傀的十一琅嬛修士和他。
就在此时,又一队青衣修士从旁边的小路走了过来,重锦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擅长在山间行走,也擅长找隐蔽的位置,知道什么地方最不易被发现,而那队人低声说着话往前走,毫无意料的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灌木丛里有个人。
重锦往周围扫了一眼,找到一处略微凹陷,上面零零散散生长着青黄色小草的洼地,抱膝坐下。
草地比石板柔软,露天的空气比洞窟充足,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潮水一样漫上来,他感觉身体变的沉重,就像四肢被缚住了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直勾勾盯着他。
他下意识皱眉。
不知道是哪一刻,有种刺耳的声音开始击打着他的耳膜,那声音陌生又很熟悉,接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颤栗传到了身体各处,那感觉很轻,但很深,心脏咚咚跳动,像是恐惧般在刹那间传遍他全身。
重锦猛地睁开眼睛,然后眼皮狠狠地往下一沉。
他知道了梦中那阵刺耳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的空地被火光照亮,有个人曲着条腿坐在一块巨石上,他右手拿着一只黑色的箭,箭头正对着岩石表面有一下没一下的磨刮着。他背对着这边,面前还站在四五个人,为首的正是在炼傀台废墟前见过一面的余晟。
余晟的表情很局促,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低着头等着那个人的审判。
那个人也确实开口诘问:“人呢?”
他嗓音平和,声线清冽,很好听,尾音有点微微上扬,但奇怪的并不让人觉得愉悦。
至少余晟不愉悦,他低着头,只闷声道:“属下一时不查,让人逃走了。”注意到那人情绪,他又立即往回找补:“但守山弟子说没有看到人下山,他应该还在山上........”
“是什么人?”那人打断他。
“说是山下探路队的。”余晟立即道。
“哪支探路队?”
余晟又卡住了。
“往哪儿去了?”
“为什么会从炼傀台里面出来?”
一直没有得到答复,那个人慢慢的轻笑了一声,声音绵延的咬字道:“很好。”
余晟头低的不能再低:“属下知罪。”
重锦盯着那墨颀长的身影看了几眼,收回视线时,才慢慢的反应过来他们对话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自己。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就看到那人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动作十分的轻盈敏捷,似乎不想再跟余晟再说什么,而是转头问另一个人,问:“东边什么情况?”
“墨公子已经亲自带人过去,刚刚回讯说清理的差不多了。”
“加快进度,”那人声音压的有点低,边说边迈步往山顶的方向走,重锦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身形在火光下拉出一条长长的斜影。
“天亮前回城。”那人最后说道。
接下来几个时辰里重锦连闭眼都不能了,整片苍山仿佛动了起来。
漫山遍野的脚步声,打斗声和嘶吼声混成一片,血腥味和尸体焚化的浓烟一股接着一股的在山林间弥漫,有妖傀的,也有他们自己人的。他们狂风扫境般的山林间席卷而过,无论重锦隐藏在哪个角落,总能看到一两个青衣修士随便靠着什么撕下身上的边角衣料去擦剑上的黑血,擦完即烧。
凌晨时分,夜色和星光一起变淡,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峰轮廓渐明,天边展露出浅浅青白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结束的尾声。
整个山头重新宁静了下来,无论是人的奔跑声还是其他的嘶吼声都听不到了,灌入耳中的只有山林间冷冽的风,迎着初升的日光,遍布在苍山各处的青衣人陆陆续续的在一片平地前集合,所有人都衣衫褴褛,满身血污,他们面容疲倦的席地休息片刻后,将佩剑挂在腰上,开始十人一队的往朝山下走,脚步虚浮,但似乎每个人都劫后余生的松了口气,又过了半个时辰,最后一批岔路口的守卫也离开了。
而目送所有人离开后,重锦终于踏着破晓的鱼肚白,站回了山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