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概是深夜,洞窟里昏暗憋闷,满地都是碎石。
厚重的碎末灰尘漂浮在空气中,几乎每一块碎石下都压着一具或好几具尸体,破碎的四肢,身下蜿蜒的溢出浓稠的红,像无数暗黑的河流往下方凹下去的一块浅坑里,被上面坍塌洞口里露进来的微光照亮。
一只黑色的蝙蝠费力的从尸体的脖子下挣扎出来,跌跌撞撞的扑腾着翅膀在那张残缺不全的死人脸上站稳,个头比田里的鼹鼠还要大,眼睛是一种诡异的绿色,听到声音扑腾一下飞到距离微光最近的角落处一个男人的腿上。
那人笔挺挺的靠在那里,身上是最常见的黑衣,这里一半的残缺尸体上都是这样颜色的衣服,但只有他四肢健全的留在身上,有一条倒钩一样的铁索横穿过他的胸膛,将他跟后面的墙壁钉在了一起,没了生息。
昏暗中,重锦坐在那人身边。
潮湿、血腥、腐臭的气味从男人身体里散发出来,重锦心里慢慢默数,数到二百三十一下的时候,男人的睫毛也不会轻颤了,他抬起一只手,慢慢盖了上去。
没有体温,面皮还是轻软的。
借着上头的微光,他有点费力的将铁钩从男人的胸膛拔了出来。
男人的眼睛和嘴巴都合上了,铁钩拉出去的时候也不会疼的挤眉打颤,肩头松松的跨下去,没了支撑,一下子就倒在了鲜红的液体里,就像睡着了。
重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去,脚边是一堆零碎的残物,有半张布帛地图、几只短镖暗器,以及一枚巴掌大小,已经拆开过的圆形筒状物。
一天前这个男人还能跟他对话。
“这是传讯箭筒。”年轻的男人声音沙哑断续,封口里淡淡的微光照的他面色死白,一双眼睛满是血泪:“我们修士之间彼此联络用的,发出去他们就知道我还没跑出去,说不定会来救我的。”
重锦垂下眼睛,如实道:“救不了了。”
男人右手手指无力的软下去垂在身侧,传讯箭筒从他指尖飘落,被地上粘稠的血浆浸透了边角。他背倚着墙壁,顺着重锦的目光往自己胸口的位置看——
那里铁索跟骨肉接触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钩子凶残贯穿过的裂痕,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节奏,滚烫的血汨汨的流出来,眨眼便在身下摊成了一片黑河,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下来。
男人喘了几口气,哽咽道:“可我不想死 ......”
他的衣服被血浸透了,嘴唇干裂,身体不受控的颤抖,抖一下铁索带来的钻心的疼就让他呼吸更加困难,喘的更加厉害,惶恐的张大嘴巴。
重锦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捡起了那个传讯箭筒通过洞穴的封口放了出去。
绚丽的火光在外面的天空骤然炸开,但山洞里面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和封口处乍然亮了一瞬的白光。
那白光安抚了男人,让他暂时的平静了下来。
人在等待中时间流淌的很慢,他的手脚开始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冷,身体动不了,只能将眼珠转过去,尝试着打量坍塌洞穴里的另一个活口长什么样子,可惜重锦大部分身体隐在黑暗里,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偏瘦,刘海儿很长,遮住了大半张眼睛,搭在膝盖上的手背上有带血的划痕,但是指节修长。
胸口的剧痛让人难以忍受,男人只能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低声问:“你不是我们队伍里的人吧?”
重锦:“不是。”
“我叫童珏,可他们都只叫我阿童。没人记得我的名字,也没人叫我......时间久了我都快忘了我叫什么了。”男人的精力开始流泻,倒靠在石壁上,声音吃力,有一搭没一搭喃喃道:“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一个人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目光涣散的望着前面坍塌的山洞和满地分不清四肢的同伴的残骸,所有人都非死即伤,旁边这个人的声音、呼吸听起来却很正常,应该没有受伤,本事肯定不低,至少比他高。
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牵了牵嘴角:“听说很多修仙的人都在查这个地方,说是很重要,你出去后可以找个城守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笔报酬。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可我不知道他们会炸了这里,这里......还有那么多怪物。”
零碎的片段在重锦的脑海里展开,他知道这个人口中的怪物指的是什么。
那是一种噬魂食灵,嗜血滥杀的人形傀儡,最初的起源地是东边的外域彝族,初代的人性傀儡只是一些死尸活僵的变异,后来被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改进炼化,正常的活人以妖灵为祭,在特殊手段下也能产生妖化,状如异兽,残虐滥杀。
但凡会点道门练法的,上至仙门百家,下至散修游侠,无不以诛尽天下妖傀为己任。
爆炸发生之前这里就寄养大批那样的妖傀,受到震动后,它们倾巢而出,彼时他正在洞窟附近的山头,四周的机扩震荡,他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童珏口中的“队伍”中十几个人夹在洞穴中被密发的毒箭,妖傀前后夹击,几乎所有人全部躺在这里了,反而是那些妖傀,在山洞塌方之后一部分深埋地下,更多的却趁乱跑了出去。
他想了想,问:“为什么要炸这里?”
童珏垂下眼皮再抬起,代替了摇头的动作,眼眶泛红:“.......我不知道。”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随波逐流的散修,为了一点小利跟着队伍过来,结果糊里糊涂的被困在这里,只能无能为力的等待救援或者死亡。
重锦看着他,伸出手握住他胸前悬晃的链条,帮忙减轻震动的频率,但那伤口太大,血流的太多,没有办法填满,也没有办法愈合,黑暗中血和时间一起静静流淌,随之而去的还有薄如蝉翼的生命力。
寂静的废墟里,只有濒死的人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童珏问:“多长时间了?”
重锦知道他想问的是现在距离放出传讯箭过去多长时间了,在黑暗中人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概念,尤其是在重伤的情况下,他微抬起左臂,刚想回答他,忽然发现这个人好像并不是真的想听他的答案,他看到那个人眼底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
良久,他很轻声的道:“其实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救我......”
“......我是个活着对别人没有用处的人,所以他们丢下我,是很正常的事。”也许是胸口太疼,也许是人到濒死都有些无法抑制的倾诉的人和事,在这个血腥弥漫的地方,他对着一个连面容都没看清的人居然也能平静的坦露肺腑。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不害怕,在外面也会死,那里......是个有名有姓的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一直都什么存在感,碌碌无为,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重锦沉默的听着,童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也越来越小,好几句含在喉咙里模糊的听不清晰,再然后,他看到这个人恋恋不舍的把眼睛闭上了。
重锦终于微皱了下眉。
地洞里的尸体招来了山林中妖异的绿眼蝙蝠,原本就稀薄的空气里腐臭的气味越来越重,静默半晌,他隐在暗处的身体往外探了探,想起身离开。
刚一动,那个拆开的传讯箭筒的外壳就滚到了他脚边,五秒的停顿后,他又静静地退了回去。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并没有什么人应着传讯箭找来。
短暂的记忆消散在重锦脑海中,就像童珏的生命消散在这个世界上,成了他面前一具像睡着了的尸体,时间只是往后多延迟了一天而已。
此时,洞中的空气也不能满足他继续待下去了。
——重锦缓缓伸展身体。
清晰又沉重的铁链拖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山洞里震荡,他慢慢的往外挪,先是头,然后是手臂,再然后是铺了一层长发的后肩,直到整个身体暴露在了封口的微光下。
逆光下,是一张十八九岁的少年脸,极清极俊。
铁链的扯动声从他身后传出来,连接着他的左脚,末端掐口的地方多了一圈尖刺,深深扎进脚踝里,糊了一层黑色的血渍,像黏在上面脏污的泥,是之前进来时没留神中的招。
他挪到光圈的地方坐下,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把断剑,慢慢去撬开那圈尖刺的切口,“咔”一声轻响,将铁掐口卸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重锦站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在满地断肢和黑黑绿绿的黏浆间走的很小心,洞窟长且曲折,四周藤蔓堆积,攀爬在上面的绿眼蝙蝠相互推挤,在他行经此处的时候都自发如潮水般的退去,盘踞在山洞顶端。
三个转弯之后,风吹了进来,很潮湿,大大小小的石块堵着被炸塌的入口,露进来的光比洞顶看到的还要微弱。
重锦通过眼前不同程度的黑色判断,外面大约是天黑了。他伸手摸到入口石壁上一块凸石,用力按下去,一声轰隆的声音响起,再用力一按,原本被堵着洞口两边突然冒出两排残缺的铁栅,铁栅的利齿严重收损,只慢慢的往中间靠拢了两寸就停下来了。但这两寸将入口的石头碾出了一条缝隙。
巨石碾落成屑,夜色倾泻而入。
重锦停下来回看了眼身后的满地狼藉,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还是两年前,他有一瞬间的晃神,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好像始终摆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