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二月廿一,小雪。
扬州城外梅岭脚下,就在思源亭往左十步之遥,新开了一间聆风酒肆,斜挑探出的杏黄色酒旗在冷风中打着寒颤。
就在开张前几日,地方上的巡检便和里正等一干邻舍打了招呼,告知酒肆的东家系城中大户候朝宗侯府的远支,着大家伙儿多帮衬着点。因此到了今日开张,虽地处偏远,贺客倒也不少。
午时,人群渐已散去,两鬓微白的掌柜褪去长衫吆喝随在身侧的闺女,一道儿做起了清洁扫除。
稍待顷刻,有客远道而来,白衣束发的举子斜跨在一头青花大毛驴上迤逦独行。
他微眯起双眼,身子随驴行一上一下颠簸不定,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比划着很有韵律的打拍子,被冻得青紫色的嘴鼻处哼出曲调来。
孤村落日残霞,
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
一篇前元散曲在驴叫声中收了尾,年轻人撑开眼莽撞的一跃而下,白底的布履踩在地上激起雪水四溅。
——掌柜的,一斤烧饼,两两花雕,再来半只醉鸡。
本在打扫的小女子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酒客,一时竟忘了正事,听闻言语才惊悟过来有生意要做,于是一吐舌头,赶忙应了一声,飞快的跑开了,脸上却篷的绽开两处红晕。
刚下驴背的不速之客只见一道浅绿色的背影,弱柳摇风一般走去,一时间居然怔在当场,半晌才想起进店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脑海中依然一片婆娑。
遥怜小儿女,顾盼有相逢。
食罢,远来的年青客人久久不见动身,犹自闪动着眼睛在酒肆各处左右瞻望,却再也不见那个灵动的小女子身影。
屋外雪停,天边阴云已经散开,黄昏的暮色慢慢侵染了整个梅岭,数点寒鸦自雾气氤氲的山谷中惊飞,厉声长啼划过天际。
年青人终于等不住,又不便向一直低头忙碌的掌柜出言询问。他磨蹭着结了账,趁人不备悄悄在桌角留下一方玉佩,然后才不情愿跨上毛驴投北方而去。
刚才唱曲的嗓音间或响起,淅淅沥沥的像昨夜雪落的声音。
春山暖日和风,
阑干楼阁帘栊,
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
小桥流水飞红。
……
店门口,小女子手中把玩着玉佩,听的整个人都痴了。
是年春闱,自扬州北上京师应试的二十八岁举子中第,吏部铨选为陕西西安府推官。
弘光元年三月初九,晴,近黄昏。
扬州城外梅岭脚下的聆风酒肆老东家已经殒没多年,如今换了他的嫡亲闺女掌柜,凭着自酿花雕渐渐打出了名头,南来北往的客人都久闻酒娘子的大名,得了空闲便会来酒肆座谈。
这一日,店里涌入了大批北地的流民,吃喝之间流传出令人丧胆的消息。
一度横行九省的闯贼已被鞑子歼灭,后者驱兵四万正星夜奔扬州、镇江而来。
一时间人情汹汹,有胆小怕事之徒当夜便收拾细软往南去投亲友。
聆风酒肆回光返照似的更加热闹起来,北来的流民在此歇脚打尖,城里的难民也聚在此处互相打探军情,更有车马行的中人穿梭在人群中招揽顾客。
从思源亭方向传来了马蹄的铿锵之声,像潇湘楼的琵琶曲一样短促而密集。一队骑兵转眼间便来到酒店的院墙外,在酒旗下齐齐落马,簇拥着一位儒衫中年文士步入院中。
酒娘子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敢表露半点不安。稍稍平复下心情,她脸上堆上笑容迎了出去。
中年人喝止住兵卒,独自对上酒娘子。
——大婶,请问十八年前在本店当庐卖酒的姑娘如今还在吗?
酒娘子一惊,顺手拢了拢头发,脚跟却定了下来。
——她呀,早就嫁人了。
中年人一时无语,良久才回过神,拢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握成拳,拇指攒的掌心生痛。
——这样啊,那她嫁的还好吗?
——她嫁了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听说过的很好啊。
——烦请大婶遇着她时带个话,便说有故人来访,多谢她当年的烧饼和好酒。
——妾身一定带到。
……
一行人奔着扬州城放开马蹄,带队的百户张开一面大旗,旗面血色斑斑,中间绣一斗大的“史”字。有好事的食客追到门口,搭起眼帘使劲的张望,随后惊呼起来。
——天啊,是史阁部。
远处日暮途穷,扬州城的高墙黑压压笼罩在长江江面上,城上旌旗猎猎,萧瑟的刁斗声此起彼伏,呜咽着传入聆风酒肆众人耳中。
酒娘子再一拢花白的鬓发,径自步入中堂。
——今天老娘高兴,这遭的酒水我请。
衣襟内,一方温玉压在她的胸口。
弘光元年四月廿四,雨。
扬州城破,以大学士督师的史可法不屈自刎。
弘光元年四月廿五,雨,转阴。
有南明扬州民妇酒娘子求见大清国豫亲王多铎,请以全部资产入官赎史可法尸身。终不可得,于是四处觅得其衣冠葬于梅岭。(文/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