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随便翻一篇介绍朝露玫瑰的文章。开始并未在意,玫瑰有很多品种,看这个,不过因为名字好听罢了。及至看到照片,一下子惊到:这分明就是小时候家后门口正对着的那两大丛花!从来不知它的名字这么美。在老家,它有个很土的名字,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对应的是哪几个字。父亲爱花草树木,前院后院都广植花草。父亲并没有园艺知识,他只是有自己的规则。比如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一棵老榆树,父亲告诉我这是我们家前院子和门前街道的界标;比如柳树都种在了后院子的水边;比如桃树要很多棵,望上去成片;比如芙蓉是种在可以映着书房窗子的位置。而这两大丛朝露玫瑰是永远守着后门。从后门往院子里走大约三步,就是这郁郁葱葱的花了,刚好就对着门的两边。有多大一丛呢?每一丛直径要有一米多的样子。自从少年时离开,我就再没见过那么大丛的朝露玫瑰。
朝露玫瑰开的时节就是现在吧。我对这花最深的印象来自奶奶。奶奶小脚,梳髻,着青色布衣。晚年身体不好,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不能下地走动。且白内障,视物十分困难。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还一直坚持教我做针线,我总是借故跑掉。在我眼里,奶奶的一切都平凡得一如我见过的任何旧时代的人。可是,一年里有一天,奶奶不仅不平凡,且惊艳。我记不住那个日子,只记得是朝露玫瑰花开时节。因为每年都有一天,也只有一天,奶奶会吩咐父亲去为她采盛开的朝露玫瑰,别于鬓边。那朵花是一道分水岭,将奶奶和其他人一下子分别开来。我们没人清楚这朵花的含义。后来父亲病重去医院之前,我和父亲有一次谈话。父亲嘱我的意思,是怕我伤心,说他这么大年纪了,并不怕死。那次谈话,十年前让我泪下,如今亦是。父亲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去狱中探望爷爷,14岁,奶奶给他带了吃的和穿的,让他带给爷爷。他见到爷爷的时候,爷爷境况已经很不好。父亲跟我们说过很多事,这件事是第一次说。他说回家的路上,他失声痛哭,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爹了。现在想来,那是我们父女告别的起始。当时为了转移话题,我问起奶奶那朵花的缘起,父亲也不知道,但是告诉我,应该是和爷爷相关。家族的故事就是这样,即便两代人都去了,作为第三代的我,也许记不得那些苦难或辉煌,但是我记住了奶奶的朝露玫瑰,就像我记住我们父女的永别。
在那两丛朝露玫瑰下,有很多时光。那时开始看很厚的书了,我有一个小板凳,有时坐在那里,一上午,一下午,到日光暗下去,就只能聊天了。父亲跟我说过很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都记得,但是很多话,在哪里,什么场景下说的,确实历历在目。家族的历史,我是在这两丛玫瑰前听完的。父亲一直认为爷爷是没有知识,所以不能判断大势,才死在狱中。他却从未提过,有知识的他又何以没有躲过那场劫难。整整十四年,父亲被剥夺了做老师的权利,到我上小学时才恢复工作。两代人的悲剧,如玫瑰有知,不知作何感想。我最感谢父亲的,是他的讲述从不悲观,反而元气满满。长大后观察很多人,就能量场来说,如父亲般充沛的,少见。记得父亲恢复工作的时候,曾给我讲过刘克庄的词: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他是没有那样的运气,但是他有那样的豪情。父亲是简单的人,“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这种简单,让他在世上吃足了苦头。可是,这些苦头也并没有让他变成复杂的人。以前有时替他惋惜,为什么不能多几个回路呢?到现在,才是真的明白了,有那种能量,根本无需多那几个回路。这世上总有人活得很明白,也必有那些元气沛然、横冲直撞的人。看到古希腊的作品,感觉像回到家乡。那些说自己所想,追求自己所欲的人身上,都有父亲的影子。父亲予我的知识不多,但是让我见到一个人有勇气的样子。哪里都可以是起点,何须瞻前顾后,何须反复权衡。如果在智慧和勇气中只能选一样,那还是勇气吧。智慧确实可以带人飞升,勇气却能让人在每一个跌倒的地方站起来。
今早出去,在燕园盘桓了整个上午。恰值暴雨过后,一切如洗过一般,也碰巧看到被雨打风吹过的朝露玫瑰。北京的夏季来得早,已是朝露玫瑰的尾声。零星的几朵,雨后凋零的样子,忽的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两大丛来。奶奶隐秘的心事,父亲满满的勇气,恰如这名字:朝露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