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春生回到村子的时候,天还未全黑。那是一种迟暮的黄,像墨斗甩出的最后一笔,在空气中悬着不落。
村口那座歪脖子槐树还在,只是树下的石墩子换了新泥,边角规整得不像话。他停下脚步,摸了摸那块石墩,粗糙却没有了旧年那种温热的包浆。这地方被人翻新过。张春生心里一紧,像是某种隐秘的记忆被人洗净抹白。
他没直接进村,而是站在坡上,抽了一支烟。
这烟是城里的同事硬塞给他的,说是“回来奔丧,手上得有点东西”。张春生不抽烟,手上却攥得紧,像是攥着这趟回来的由头。
张宥发,死了。
父亲的死讯,是一个陌生村干部打电话通知他的,说是心脏病突发,没留下遗言,只留下半车木料、一间作坊、一摞没打完墨线的木板。
张春生愣了半晌,那一瞬间没悲伤,只觉得自己像是听错了人名。张宥发这个名字,从小就不属于“会死”的人。那是个一动不动也能让人噤声的存在,是个用墨线打在空气里都带着火气的人。
小时候,张春生最怕的不是鞭子,是父亲手里的墨斗。那是一种随时能“走神”的工具,只要你眼神一飘,墨线抽下来,整个木板就毁了。张宥发就站在旁边,拿着榔头,不吼也不骂,眼神像墨汁一样浸透你。
张春生第一次“走神”是在八岁那年。那年他娘死了,火化回来只剩下个骨灰盒。张宥发不哭,砍下一块梨木,把盒子仔细量了寸口,亲手做了个骨灰盒套,盖子打了榫头,一抽一合,没有一点缝。张春生帮忙打墨线时手一抖,线打歪了,张宥发只是看了他一眼,说:“再歪点,你娘就掉地上了。”
他就再也不敢歪一次。
可如今,张宥发连一口气都不留,就那样突然地,“咔”的一声断了。像他那些不愿用胶水的榫卯,咬得紧,一旦松开,就是彻底的散。
张春生走下坡,踏进村子的黄土路。街头有狗叫,柴门没关,烟囱里升着淡淡的青灰。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却比记忆中更静了一些。人不多,声音也轻,一切像是围着一口大锅炖着,炖得久了,连脚步声都带着肉味。
“哟,春生回来了?”一个满脸老年斑的老太从巷口探出头,声音像簸箕刮地。
“回来……给我爸办丧事。”张春生没多说。
老太婆应了声,又躲回门里:“你爸那人,唉,死得干脆。”
这“干脆”两个字说得太顺口,像是评个木工收尾收得利落。
张家的屋子没变,还是三间土砖房,屋顶歪着压下一层瓦灰。堂屋中间停着一口灵柩,两边摆着三五桌香案,黄纸灰堆成一小撮。灵柩盖子上,张宥发的遗像是个模糊黑白的放大证件照,嘴唇压得直,眼神里一点也没有死意。
屋里只有一个人守灵。张春生一进门,那人回头——是李满仓。
他穿着黑布衣裳,背脊却挺得直,像木梁打完榫后那种“不许塌”的硬。李满仓比张春生小五岁,是张宥发带的徒弟,拜师那年才十二,跪在堂屋的炕沿上一天一夜没吃饭。
“哥。”李满仓开口。
张春生点点头,没应声。他走到灵柩前,点了三炷香。香头一点就燃,浓烟直上,熏得眼睛发酸。
“怎么死的?”他终于问。
李满仓低声说:“中午还在打墨线,下午突然胸闷,倒地就走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去后山砍木了,回来……就这样。”
张春生盯着那口灵柩:“他用的是哪只墨斗?”
李满仓没回答,转身从角落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只老墨斗,木壳裂了一道缝,线轴上的墨还没干。
张春生伸手接过,指尖一碰,墨渍就染上来。他闻了闻,还是那个味——陈旧、涩重,有股旧布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他那天……打的是哪块板?”张春生问。
“就在作坊里,没来得及画线。”
他们一同进了后屋。屋子比以前整洁多了,工具挂得分明,榔头、凿子、锯子一字排开。靠墙的架子上,躺着几块未加工的板材,一块红木,四块白蜡,还有一块梨木,已经刨过一面。
“这块?”张春生摸着那块梨木,手心贴着木纹,仿佛能摸出父亲的指痕。
李满仓点头:“是这块。他量过,没打线。”
张春生眯了眯眼,似乎嗅出什么不对。他转头问:“这些料,是接了新活?”
李满仓却迟疑了一下:“嗯……有一单,但没来得及开工。只是……这块梨木,他说是自己留的。”
“留的?”
“说是……给你做个东西。”
张春生没吭声。他盯着那块板,忽然记起很多年前,张宥发曾说:“好木头不能随便用,要等一个合适的活儿。”那时候他还小,听不懂,后来懂了,却再没听父亲提起。
“遗嘱呢?”张春生忽地问。
李满仓摇头:“没留下,什么都没说。”
张春生站了一会儿,忽然自语似的低声道:“他这一生,活得像个墨斗——外壳紧,线崩着,抽得响。”
李满仓眼眶微红:“他对你……一直有话没说完。”
张春生没回答,走回灵柩前,抬头看那张模糊的遗像。他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张宥发可能不是突然死的,而是早早做好了一切安排,连那根断掉的墨线,都像是他自己松的手。
天黑透了,堂屋的灯笼亮起来,红得有些冷。张春生坐在香案边,看着那只墨斗出神。线还在,墨还湿,但人,断了。
而那块梨木,仿佛还等着最后一条线,被谁打下去。
(二)
张春生站在父亲坟前,手里拎着一只新做的墨斗盒,胡桃木打底,红樱木嵌边,嵌了一道莲瓣图纹,是他跟父亲学了三年才学会的工。三年,他摸不清父亲到底在想着什么,只记得他总是默默地削木、描线、敲榫、拧钉,话很少,教活儿也不急,教到哪儿算哪儿。倒是那个叫李满仓的徒弟,常年住在屋后木棚里,眼神油滑,手艺比谁都快,可从来不跟他多说话。张春生小时候怕他,不知为什么。
“你死得急,什么都没说。”张春生低声说,“家里那些图纸,抽屉底下那封信,还有你烧掉一半的那个旧账本,我都看见了。”
墓前只有风,松树的影子斜落在石碑上,父亲那三个漆黑的字——“张宥发”被阳光擦得发灰。春生捏紧了手里的墨斗盒,指节发白,眼前好像浮现父亲临死那晚的神情,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奇怪的宁静,好像终于摆脱了什么枷锁,满仓远远站在屋檐下,烟头在指间一闪一灭,像夜里一只狐狸眼。
第二天,满仓搬走了,什么都没拿,连他用了十几年的小刨子都留在了案板上。张春生没去追,只觉得这人走得太快太干净,像早就准备好了。
镇上的人说,张宥发年轻时是从省里下来的,带着一只墨斗和一个破皮箱,寄居在旧戏台后的胡同里。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他一来就在粮站门口支了个木工摊,给人修桌椅、做窗棂,很快就混出了名气。后来干脆在西街租了间铺面,挂了块牌子:“发记木作。”
再后来,他娶了个女人,是个寡妇,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子,就是李满仓。
张春生翻看旧账本那夜,找到的正是那段年代的票据与字条:买木、卖料、借银、还债,间或夹着几张极旧的照片——一发记木作铺前照,另一张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眼神冷冷的,看不清她在笑还是在恨。
他小心把照片扫进文件袋,又翻开父亲烧到一半的那页,只有一行字:
“民国三十六年,石桥旧案,赵春吾——”
下面就被火燎黑了。
赵春吾是谁?春生记不清这名字。他记得镇上老一辈人讲过,石桥头那年死过一个人,是木行的掌柜,死得古怪。再之后,镇上就大火一场,发记木作一夜间从南街迁到了西街,烧了个干净。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临终前说的一句话:“你爹这一生,都不肯说那个年头的事。他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个干净人。”
张春生顺着母亲的话,去查镇志,查公安所残旧档案,又翻了几个本地论坛,甚至去了趟市档案馆。终于在一份旧报纸剪辑中找到一个模糊线索——民国三十六年春,石桥镇发生木材商人赵春吾命案,jing方无果结案,舆论纷纷,疑与junzheng混战、地契造假有关。再之后,赵家后人流亡南方,财产转手,被一位名叫“李进安”的木匠接收。
李进安?
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进春生的脑子。他想起李满仓,有一次喝醉了,说梦话,嘴里就嘟囔过“进安师傅”,还叫了一声“爹”。
——他不是我爹,他不是你爹,他谁都不是!
张春生打了个冷颤。满仓到底是谁的儿子?父亲到底干过什么事?这些年,他们三个在一座院子里活着,却像三个隔绝的木偶,各自藏着线,彼此不碰。
他回到木作间,打开老案抽屉,摸出那张留有烟味的画纸——是父亲年轻时的手绘工图,图纸右下角赫然一排钢笔小字:“榫心留密,界隙藏真。”
他盯着那几个字发呆。
那是父亲教他的第一课:每一块榫卯之间,都有一个“隐眼”,藏着真正的力量,也藏着最不肯示人的秘密。
张春生把那张图纸和照片、账本碎页都收入一只密封木匣,又重新封上了父亲的墨斗盒。他想,他得去找李满仓。他要问清楚,他爹到底是谁的徒弟,他母亲到底因什么自尽。
他从小就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如今,他要揭开那条藏在木屑和尘灰底下的线,哪怕割破手,也要看到尽头。
第三天,他坐上去南乡的客车。路过石桥时,车窗外是一条枯水沟,桥头还留着一块残碑。他下车,蹲下身去看那碑,只剩一行模糊的字迹:“赵公旧宅”。
他站起来,回头望一眼镇子的方向。阳光从乌云后钻出来,斜照在旧石桥上,泛出一丝血红的光。
张春生喃喃道:“爹……我是不是,也该做回你不肯做的事?”
(三)
张春生进了南乡镇,是在一个雷雨将至的午后。
镇子比他记忆中的更破败。石子路坑坑洼洼,旧铺面锈迹斑斑。一个卖红薯的老汉倚在路边打瞌睡,鼻息浑浊。春生背着木匣,脚步不疾不徐,目光却紧盯着街尽头那扇斑驳的木门——“进安木作”。
门口的牌匾歪斜,两个字模糊不清,只剩一个“安”字仍隐隐透着沉劲。他推门进去,一股陈年锯末味扑面而来。屋里没有人,只有案台上斜搁着一把快锈了的墨斗,棉线垂在半空,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凝住。
“你找谁?”
一个苍哑的声音从屋后传来。张春生转身,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头,穿着打着补丁的汗衫,手里拿着一把旧刨子,眼神像一把磨过几十年的老刀,钝中带锋。
“我找李满仓。”他平静地说。
老头眯眼:“你是……张家的?”
“张春生。”
那一刻,老头的神情突然变了,仿佛从风化的记忆里刮出一片火星。他盯着张春生看了许久,忽然点点头:“你果然来了。”
老头名叫林通海,年轻时曾是“进安木作”的二号匠人,替李进安跑过活,也看着张宥发在这屋檐下学艺。他沏了壶茶,两人对坐,风从屋缝间灌入,卷着茶香和霉味。
“你爹……张宥发,是我见过最沉得住气的徒弟。”林通海缓缓道,“也是最狠的一个。”
“狠?”
“他不是对人狠,是对自己狠。李师傅收他那年,他刚从北边逃下来,什么都不说,手艺却学得比谁都快。师傅教墨线、教斗口,他只看一次就记住,一丝不苟。可谁都知道,他不是普通匠人。”
“你们怀疑过他的来历?”
“怀疑过,但没人敢问。他甘心留在屋后那间杂屋里,整天磨墨、校尺、配榫……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在躲什么人。”
张春生心头微跳:“那年石桥命案……他有没有提起?”
林通海抬眼盯着他,眼神幽深:“那年春,赵春吾死了,李师傅闭门七日,宥发一夜白头。之后他们仨就悄悄南下,再没回过石桥。”
张春生心头一震。他父亲十七岁那年,便匿名改姓,随李进安漂泊至此。案中到底藏了什么,竟让一个少年彻底断了过往?
“满仓呢?”他问。
“他啊……”林通海顿了顿,苦笑道,“你知道他现在叫什么?”
“叫什么?”
“赵进仓。”
张春生怔住。
“他回了赵家的姓。赵进仓。是赵春吾的亲孙。”
茶水凉了,窗外雨势如注。
林通海说,赵春吾当年是石桥镇最大木材庄的掌柜,为人桀骜,行事高调,不少人恨他。李进安是旧jun工出身,后弃武从匠,精于墨斗与机关木作,性子寡冷,极少言笑。二人因一次jun用工艺比武相识,志气相投,结为莫逆,后来更以义兄弟名义合作设坊,赵出资,李掌艺。
张宥发是李进安从北地带回的孤儿,传闻出自匠门世家,因战乱家破人亡,投奔南下。李进安视其如子,赵春吾却始终疑忌他,称其“眼里藏刀”。
三人之中,张宥发最沉最冷,满仓最活泼,偏又被赵春吾视作“私生之种”,不许上谱入族。一次争执中,赵怒打满仓,传言甚至说动了杀心。也是那年春,赵春吾死在自家密室,手持一枚断裂的墨斗轮,背后插着一根榫尖。
“他们三个人都进了赵宅那夜。”林通海低声说,“之后,李进安当夜封门,带着宥发和满仓走了。我只记得,满仓抱着那只墨斗盒,眼睛通红。”
“你怀疑是我爹杀的?”
林通海摇头:“我怀疑所有人。但他们都不是坏人。”
“那你知道他后来为什么一直不说?”
“因为他说,一旦说出来,活着的人就都没法活了。”
张春生离开进安木作时,天色已晚,雨后路泥湿滑。他一步步踏在积水里,心头却像被无数条细线缠住,墨线未收,榫眼未密,真相仍浮在木皮之下,等他一刨到底。
他回到镇上,住进一家老客栈。半夜梦中,他听见有人轻敲门。他披衣开门,灯下站着一个人,身形高瘦,眼中有熟悉的冷光。
“你还真来了。”那人说。
张春生盯着他许久,缓缓开口:“赵进仓。”
“现在叫李满仓。”他低声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别追下去。”
张春生冷笑:“你怕我追出来什么?”
“不是怕你追出来,是怕你追到之后,发现你自己根本无处可回。”
四目相对,一阵风从破窗吹入,桌上的图纸沙沙作响,宛如旧年的木纹,在诉说从未剖白的裂缝。
(四)
灯还亮着,风声灌入窗棂,带着旧木头的味道与潮湿霉气。张春生站在桌边,李满仓——或者说赵进仓,站在他对面,两人隔着那盏油灯对望,一如多年前张宥发在深夜削木,不发一语,只有木屑一圈圈掉落的沉默。
“你真不该来。”赵进仓缓声开口,语气里不是怒意,倒像一种疲惫。
“可我已经来了。”张春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钉入木心的力道,“你答应告诉我真相。”
赵进仓盯着他,像在衡量一块木料是否能受榫负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身后抽出一个旧木匣,轻轻放在桌上。
匣子方正,用老楠木制成,表面漆已剥落,只有底部还隐约刻着一行字:“逆榫不入,直断于心。”
张春生心中一跳。那是张宥发时常念叨的一句话。可他一直以为只是工艺口诀。
“这是我师父的笔记本。”赵进仓推开木匣,里面是一叠老黄纸,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结构图,有木节、榫卯、机关锁扣,还有一幅异样的榫图——榫头呈锯齿反卡状,标注为“断榫式”。
“逆榫,是你父亲独创的榫法。”赵进仓缓缓解释,“正常的榫卯,是入而不出,可拆可续。但‘逆榫’一入即死,拆不得,续不得。只为封存。”
张春生看着那些图纸,脑中闪过许多深夜里父亲伏案绘图的影像。他从未见过这类榫图。张宥发从不讲,只说:“那不是你该学的活。”
“你知道他为什么封你手艺,只教你墨斗,不教你榫眼结构吗?”赵进仓问。
张春生摇头。
“因为‘逆榫’不是做工艺的,是做封印的。”赵进仓低声道,“他怕你也走上他的老路。”
张春生愣住了。
赵进仓继续讲起那段尘封的旧事。他说,那年赵春吾临死前,曾逼迫李进安交出一张密图,说是某处古木机关藏有旧朝遗构,其中藏有“乾墨机心”之图。赵春吾本欲靠此牟利,结果李进安拒绝,张宥发更是当场反驳,两人彻底翻脸。
事发当夜,赵春吾死于密室,死状离奇——背后插着一根刻有“逆榫”的木钉,死前最后碰触的,是他珍藏的一块墨玉。
“你父亲留下的字条写着——‘罪由我起,生人不言。’他甘愿背负这桩命案,是为护住我与李师父。”
张春生声音发紧:“那真正的凶手是谁?”
赵进仓盯着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赵春吾,可能没死。”
这一句话如断榫碎响,猛然撞入张春生心底。
“你说什么?”
“那年大火烧了山后木屋,尸首没留下全貌,只凭一枚墨斗和残布认尸。而火后不久,镇上出现一个叫‘老杨’的木匠,在邻镇开了间破作坊,手艺与赵春吾几无二致。他只收夜活,从不露面,五年前忽然消失。”
他将木匣推过来,目光一瞬冷峻:“图纸你带走,但记住,‘逆榫’之法,一旦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会断人心智。”
张春生望着那堆泛黄纸张,内心像墨线反弹,一根根缠上旧事。
离开客栈时,天未亮。张春生背着木匣,走在南乡镇外的青石路上,远山如墨,黑云未散。他抬头望向天边,眼前浮现出父亲伏案刨木的背影,那背影如今却愈走愈远,仿佛要从记忆中彻底脱去所有形状,只剩一条隐匿的榫缝,等着他一点点扣紧。
张春生没有回老屋。他转身去了西岭镇,那里是“老杨”最后出现过的地方。他要沿着木屑遗下的纹理,一点点刨开,直到看见父亲藏下的那枚“逆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