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小袁Jill
一
“收卷。”这一句淹没在翻卷纸的呼啦声后,严久听到渐变般的吵嚷声才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利落地将卷子递给组长。偌大的班如将一滴水滴进油锅般沸腾起来,尽管因有几人提早出了门搬书而不得已突兀地空了几个座位,人们还是条件反射地交头接耳起来。只有一个地方值得注意。严久转移着目光:收卷的物理课代表中有两个已经搬书去了。
那么,余下的她会怎么处理呢?
“严久,下课回社团吧。”
“好。”
迅速回答了一脸“你竟然回答得这么干脆这不科学”的表情的丁浩,随后镜片后锐气又明亮的一道目光锁定了那个小小的忙碌的身影,似在低头和身边的两个女生低语,然后迅速地——像三个分身似的分散行动开来,穿梭于三大组将卷子以无声的风似的方式“吹”走却不动声色不妨碍吵嚷着的人群。看似依旧吵嚷,然而却不知何时却如长鲸吸水般的收纳完了卷。
嘈杂的人声中可听一个人更为轻巧的脚步声,正是那有节奏有条理的人规划好了这一切。严久还有些没回过神,直直地盯着三个身影上了楼。
他目送那个匆匆的身影。总能不动声色地联络起一张暗网,布置一个局,这次她是在两个收卷的搭档不在的情况下联络朋友帮忙收卷。在老师尚未关注时已经使人们都服服贴贴地上交了。
他想这不是没有原因。他清晰地察觉到了其中有几个结点:除吵闹的班级之外的她、两个女孩、和九个组长。
将橡皮的棱角在桌面磨平,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揣进兜里。他想自己作为学心理学的人实在是敏感而又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个小动作也好一个眼神也罢,都能让他在内心的原地经历过一个世纪的兵荒马乱。“叮铃铃”下课铃响,严久未动摇的目光飞快地闪了下,合起书物走出喧闹。
“Sense of presence.”他默念书物️上的字,“能够巧妙地利用,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动声色地办好事,虽看上去波澜不惊但她却能够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潜移默化。他绞尽脑汁地研究过,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也叫作:存在感微弱(Weak sense of existence)。
偏偏他关注了她的存在。
他不禁勾起了嘴角。
二
今天午后的阳光今人意外地感觉到清爽,一轮骄阳斑驳在树荫后明亮而不强烈,让某人不禁联想到与其相反却相似的另一天:
阳光很足,矮矮的灌木影子小小一团吝啬地不斑驳,操场上有浅浅五光十色的光晕照耀拍着篮球的男孩们滴撒下的汗珠、用课本遮光的女孩们清晰到透明的曈孔。
严久拿着笔记本在一棵灌木旁记录,爆晒在太阳下的他写笔记像飞一般的龙飞凤舞,“小叶黄杨,是黄杨科,黄杨属灌木,生长低矮,枝条密集,枝圆柱形……”生物作业是个磨人的事,磨得牙疼。模糊的视线焦距在错综复杂的叶脉上,在他看来整个校园的植物长得都一样,但精通心理学的他不明白,为何连人这样复杂的想法都可以揣度,而却对最单纯的植物一窍不通呢?
末了,再加上一句“耐旱”。忽地眼前一闪,低头地上掠过一只鸟儿似的剪影,脸颊感到一瞬清爽到骨子里的阴凉。
“纸飞机?”不远处落下方方对衬的纸飞机,很漂亮,一看就是女孩子折的。这时严久的理性大脑终于发挥了作用,回想刚好是从他背后抛出的轨迹,沿着空气中无形的抛物线看到从白色教学楼屋顶掷出,无风,如此的角度刚好可以将纸飞机飞到这里来。如此刁钻的手法自然是理科大佬的游戏攻略。他盘算着,自己认识这样的人吗?如果他自己也算一个。刚想大喊是谁的纸飞机却喉咙一紧,好吧没准只是附近小学手工课乱入的。
短短几秒他心里已奔过千军万马,迟了一秒看向自己预算的方向。堪堪抬起头对上一双在高处阳光下显得颜色浅淡的眼睛。方向算得真准。他愣愣地不知在评论自己还是那双眼睛的主人。
“林悦。”他不禁脱口而出,隔得不远看到林悦的嘴角上扬到一定的弧度,然后伸手指了指他。
亦或是他手里的纸飞机。他拆开它再抬头的一会工夫,她便走得无影无踪。
留下手里捏着一行整洁的字:
“严久,物理老师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
走过一板一眼的大理石白色楼梯直达五楼,离底层看似不远却走起来很费力。空荡荡的只有隔壁读书室的人在埋头写作业。他边埋怨只有丁浩这家伙才会把心理社的教室选在寂静的顶层,又细细回想了他开始留意她的那次经历。
“来啦。”已在座位上的丁浩向他挑了挑眉,他答应一声,瞄过一眼前者本子上的记录:潜意识中的超能力。
“那么你的‘超能力’适用于什么情况呢?”他饶有兴致地钩画出几个词眼,歪头仔细思索半天。尽管习惯了某人的碎碎念,丁浩却还是好奇地凑上去看他的笔记,严久顺势将本子一立,挡住一道好奇的目光。后者无奈地撇撇嘴,心想什么事敢瞒着我待会再偷看也不迟。
镜片后的目光有种逼人的明亮,执着地想要探究复杂的现象、话和心理。可连自己的想法都尚不明确,又怎么清楚他人的心理呢。丁浩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将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就会转移目光。”严久放下二郎腿,低头又扶了扶眼镜。“并不动情而需用心,这样办事会游刃有余。”这些道理他懂,在这之后他便做事效率极高而独树一帜,作为心理学高材生的他有种深入灵魂的敏锐洞察力和淡淡自信。他猜她那时是想扔完纸飞机就走人的,只不过确认一下他有没有捡起来罢了,但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关注到她吧?他想,自己也是少见的没事找事型人。
他倒是将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忽略不计了,那就是:去找她本人问清楚。
“大概是适用于同样存在感微弱的人吧。”
下意识地把本子往桌上一丢后又撇嘴一笑。说完这句他有种啪啪打自己脸的感觉,心想是应该出去打发下时间顺便刷一下连自己都醒悟到的薄弱存在感了。
“希望我的人缘不会太差。”某个碎碎念的人丢下一句终于走了,装酷似的把手往兜里一揣。丁浩随即疑惑地瞥了一眼那摊开的、少得可怜的笔记:
就像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眼能因一个线索而恰好联系成一句话、一个故事一样。那零落的几个字真是耐人寻味:
“阳光、灌木、纸飞机、联络网、小透明……”
“——林悦
三
几经周折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物理办公室。盯着明晃晃的牌子“高一物理”发呆,严久蓦地像梦游患者一样醒悟过来。虚掩的门缝中他瞄见林悦在一桌刚印好的卷子旁摆弄着,隔桌几个老师低着头忙乎自己的事情。如他所料,果然她送完卷后又要数卷了。他抓耳挠腮地想,到底要不要进去帮忙呢?
握了握在兜里的已满是汗渍的“神器”,他低低地喊了一声“报告”然后迅速地小跑进去。她抬起头来,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依旧有种令人惊讶的透明感,一瞬又涌现出让他一目了然的诧异情绪。
“我来帮你的~”紧张得连前面预备好的“老师让”都省去了,他的尬笑直白得让人有种不想揭穿的愉悦感。
“哦~那好啊。”她低笑道。
“用这个会翻得快一点……”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圆圆的白白的橡皮递给她,“啊好。”“数了几张了?”“还差五套。”“那我去那边数吧。”
逃一样地给了自己解脱,然而最怕空气突然地安静。他慢吞吞地将数过的卷子折起一角,低头感知隔桌老师不时鼓打键盘的“咔嗒”声和液晶屏幕反射出的蓝光……
结束最后一节晚自习,林悦和严久也成功地数完了五套卷,林悦提议和班里组织的一群人去夜市逛逛。
“钟诚、宁天……还有陈安也去。”林悦拿出手机指点着。
“啊好。”每一句严久都孜孜不倦地应和一声。
“哦……这样啊。”不知何时闯入了一颗电灯泡,幽幽飘来一句话。
尽管并排的丁浩如此地“亮”,尽管林悦走在了前面看不到他的脸,严久依旧下意识不停地扶着眼镜。丁浩拍着他的肩说你要把你的眼镜推掉啦,他干脆摘了它把手塞进裤袋里,好像是这戴了几年的眼镜突然让他不适了一样。他烦燥地摸了摸干净的鼻梁。
他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受这些心理作用的影响了?
就像他以为以她无声的性格一定会习惯走在人后面,但是一路上她就很自然地走在了他前面而他永远看不到她的表情。就像他以为丁浩来了自己会缓解尴尬一般,但是又他感觉到在夹缝中进退两难。他一直没有说话怕显得突兀而更怕自己和丁浩自成一组而让她尴尬。
但显然他的担心多余,林悦走得很快,而时不时似笑非笑地回头提醒一句就快到了。
是夜,天空像是含淀粉的草叶被施加了碘液般的深蓝色,一点一点自某一方的尽头蔓延开来。她很像是清清冷冷的月亮,隐匿在云层的薄雾中不爱说话,但不能让人忽略她永远照在你上方。
步行十几分钟看到路口的牌子上有青年大街四个字,再往前走他感到流动的潮湿的空气明显地热了起来。小小的街区竟令人意外地别有洞天,一条夜市贯穿了呈弧形的路的始末。
林悦走到差不多中段的时候放慢了脚步,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敲下几句短信,随后接到一条秒回的信息:
“亲,咱们自由行动,玩得开心点哟~”
无奈地举起手机凑到严久面前,她扬了扬下巴,他眯了眯眼睛盯着手机上的内容,无奈她快速地收回又打了一些“嗯哦好”之类的内容来回应对方的疯狂推荐。严久低头凑近了几步,她突然抬起头说:“我知道一个地方,不如去那里?”
“那好,就听你的。”严久也抬起头,自觉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想遵从她的习惯自己走在后面。不料刚刚一直埋头看手机的丁浩突然大喊我有急事你们玩开心点,飞速地跑了。留下两个人在风中凌乱。
这一走不要紧,倒是让没有了眼镜遮拦的四目下意识相对,他的眼神磨平了锋芒的棱角,像星子划过夜空般,极深邃地,亮了一下。
让她显得透亮的浅棕色眼眸现出毫不掩饰的惊羡和愉悦。
“咳,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不久,石砖辅就的平平的路向街道延伸上去,青白色的石阶打了个弯,在第一个拐角处不再延展。
门前的一串风铃显得很别致,薄薄的像是用纸做的,但风一吹会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店整体夜空般的暗蓝色调,但一排风铃后用白色的灯繁体的字写着店名:
「左岸右转」。严久看了她一眼,“是一家水吧。”林悦率先走了进去。
“请给我一杯抹茶冰淇淋。”
林悦轻敲了敲柜台,对面专心低着头摆弄手机的女人终于抬起头来,像是二十出头,职业性的笑容在脸上不违合地浮现出来。“好的。欢迎光临~”
“请问有奶茶吗?”严久问,女人点点头迅速把小票递给他,放下手机开始忙乎。严久转了转柜台前的高脚椅又以极轻极低调的目光凝视不远处背朝他的她,在出神地盯着玻璃窗外焕了新的夜和阑珊灯火。
“高一了吧?”
正在调杯的左杉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咧嘴一笑,无聊地晃了晃杯子让里面的冰块沙沙作响。他回过头来“嗯”一句,觉得突然地对话显得突兀,许是他的反应迟钝了。左杉动作极快地调好了一杯抹茶冰沙,又翻出另一个杯子撕开一片包装袋。
“那——是来约会的么。”
严久倏地抬起头皱了皱眉,不适应地眯了下眼睛看着一脸大大咧咧又含蓄的笑容的左杉。眼睛里闪着看好戏般的笑意。
“呵呵不是。”他嘴角牵动一个不痒不痛的笑容,接过林悦掏的一份零钱和自己的一起递给她。拿过两个杯子到窗边那一桌坐下。“哦~谢谢。”此刻严久觉得她的笑容和左杉的一样让人衍生异样感,只不过左杉是大大咧咧又顽皮,而她的带着一种似笑非笑,像天生的聪明而又不熟练地青涩。
让他自然而然地收起显露的锋芒。
四
……林悦许是困倦而安静地低头喝饮料。左杉许是无聊便不再打趣“可爱”的学生弟。严久仰头,侧身,今天难得地平息下心来认真地观望着窗外。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斜着一条街上的景,深蓝色的天空,温和的五色的霓虹。
这个点不早不晚,一些发自奔走的三轮车上的吆喝声缓缓逗留,纯粹的粗犷爽朗的人声很快地消去又一声回响。
幽蓝色衬着他的眼眸清晰而深远,表情染上了情不自禁的淡淡笑意。
“喂严久,你还记得上午的物理考试,最后一道关于力学平衡的那道题,你是怎么写的吗?”
“啊,那个,我记得好像是……”
严久陈述着答案,忽地想起那一个阳光刺眼的白天,一只小巧的纸飞机准确无误地向他飞来。
“你对力学平衡这一块的内容应该掌握得很好吧,毕竟你是课代表……啊对了,其他两个人都不在,你没有跟老师对题么?”
“没有啊。”她听到答案如释重负又不安。“反正晚一点知道也不迟,应该答得没什么问题……”
他突然轻松得想笑,因为她本来有足够的聪明,反而在这种事上愚笨得可以。
“那当然,你每次都考得很好。”
“好吧……你也考得不错。”
看她想试图回应他的夸奖的纠结样子,他竟有种她不擅交流的错觉。
“我们走吧。”
在左杉含带着笑意的目光下两个人走出店门,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知到夏夜的热浪而爬上一层鸡皮疙瘩。
天如被一片暗色帷幕笼罩着,瞳孔放大而眼睛里又充斥了更多的光。
对他而言平时洞晰的一切今晚却意外地置身其中。
“林悦,你说以物理老师的效率什么时候能批完卷呢?”
“这个嘛,不好说,他通常会吊我们胃口。”
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似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期待分数的女孩子一般,她在向他眨着眼睛。
那他怎么就偏偏觉得她不显山不露水的存在感能够控制局面、运筹帷幄了呢?
可他却偏偏难以自禁关注了有透明感有闪光点,而又像风像月亮般,在他的眼里挥之不去的她。
学心理学的人实在是敏感而又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许是只关于那个人的、一个小动作也好一个眼神也罢,都能让他在内心的原地经历过一个世纪的兵荒马乱。
他想着无声地笑,眼睛眯成月牙状的一条缝,下意识地去摸高高的鼻梁。
“严久。”
“嗯?”
她的眼睛清澈透明,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而又带着面纱似的笑意将人透晰。
“我觉得,你还是戴上眼镜更好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