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母亲,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很单纯,也很漂亮,就像从宫女图中走出来的画像。后来一场变故过后,她辍学来到了她父亲的汽修厂。那些家具纷纷典当,他的父亲斥巨资重新创业,因此欠下了一大笔钱。他的父亲开始酗酒,那时她二十三岁,有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在我一岁时,她的男人就和另一个女人跑去了华北。但不出三年他又回到浙江找上了母亲,并看在我的情面上,得到了她的原谅。我的母亲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妹妹,那时我虚龄五岁。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背信弃义的陌生人,他总是拖着一条没有皮带的牛仔裤在家中走来走去。拖鞋在脚底下劈啪作响。
当我十一岁时,父亲被关进了监狱。在此之前,他把一个路人打成了重伤,而他打人的动机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看了他两眼。他埋怨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欠他,他像债主一样,但他只能对母亲不停使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变得愈发苍老。他说自己当年根本没想要生下这些小鸡仔,但是他要搞女人,包括我的妹妹。我总能听到她半夜的哭喊,有一天我把母亲摇醒,我的母亲慌忙跑了出去,然后我就听到她们一起哭的声音。直到母亲跳河自杀那天,他从未关心过别人的死活,也从来没想让任何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极易导致崩塌的秩序,一个所有事物都会慢慢消亡的宇宙。
我们与另一个耄耋的老人住同一间屋。她恨死这个地方了,她看到那些相框就会使她想到惨死的母亲,但又不知道能去哪儿。即便已经上了年纪,他也时常会忍不住朝自己的孙子孙女砸东西,然后说起他自己那套愤世嫉俗的理论。一部分门当户对的家庭,年纪轻轻就结了婚有了孩子,有机械工程师,有教师,有药企的老板。我的二姑嫁给了一个好色的五十多岁的农家乐小老板,每天变换着自己光鲜亮丽的装扮。唯独我们的性格继承了祖父的一切。我们跟祖父一样沉默寡言,一样敏感多疑,我们从不与彼此亲近,当我们有时凑在一起也会互相仇恨,我们从来不在一起吃饭,也很少见面,并同其他所有亲戚老死不相往来。但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到母亲幻灭的影子,这使我时不时会想到她。
我年初四去医院探望她。那所医院的住院部总共有十六层,坐北朝南,钢筋混凝土结构,白砖红瓦,两旁为东西厢楼,她住在朝北最角落里的一间,所有年轻的女性患者都住在最里面。跟她同屋的是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大学女生。她对我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和一个听起来家境殷实的男朋友视频聊天到半夜,吵得她睡不着觉,她的床头贴满了可爱的卡通图案的贴纸。她看着些贴纸,对我说,总想吐她一脸。
现在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极了。
可你才十六岁?这有什么看不惯的?我对她说。
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你真可笑。
你不能,也不应该指责别人的人生。
我没指责,是你在指责我,劳什子。她的高傲不会在陌生的异性面前体现的。
她叫我劳什子,她习惯用方言代指我,因为祖父喜欢说方言。她叫祖父老头子,祖父去世以后,她叫他爷爷。祖父生前咒骂着父亲的一切,死后在遗嘱中把他那栋老的掉牙的房子留给了我们。
我带来了樱桃、金桔。还带来了防寒服,卫生巾和我看过的小人书,我对她说。
“你为什么没带酒过来?你上次不是答应了?”
“我怎么能带着酒进医院呢?”
“那你来干吗呢?逃课?来恶心我?”
“再过两天你就可以出院了,我能经常陪你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无法忍受,也许我是不想她变成母亲的样子,也许我的母亲也是这么想的,不想变成她的样子。最近,每天中午我都会接到她的电话,她一句话也不说,我叫她的名字,也没有应答,沉默仿佛一颗炸弹爆炸后绵延的耳鸣,过一会电话就挂断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周。
我下次会带酒来的。我说。
不要再骗我了,为什么人要相互欺骗,你明明知道再过两天我就要出院了。
我没有骗你,这不是欺骗,我和他们不一样,你本来就不能喝酒,我不能让你放任自流。你是我的妹妹。我握住她的手。
你现在就走,我不想看到你,一想到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就让我恶心。她甩开我的手。
两天后我来接你,关门前我对她说。
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不会去任何地方,出去就要受到污染,我宁肯死在这里。她对我说。
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污染,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污染了,我对她说。我离开了医院,我不能带酒给她,她喝了会想不开的,那样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一周前,她遭到了侵犯。她在一个纺织厂上班,因为她是厂里年龄最小的女工,有个管事的领头就盯上了她,大家都叫他工贼,他会抢走别人的劳动成果,即便偷拿了别人的外卖也毫不羞耻。有好几次他对她动手动脚,她靠大吼大叫才得以幸免于难。但外人都觉得她精神有问题,所以年纪轻轻不上学就只能跑厂里做工,她也从未对此做过多解释,她不与任何人交流,看起来好像孤立无援。因此当她被喝醉的工贼趁着夜色拖进小树林里把她压在身下进入后,她用他丢在一边的酒瓶往他的头上敲了一下,但工贼只是搔痒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于是她用碎酒瓶扎向了他的脖子。监控录像透过枝叶记录下了一切。他们问她为什么要杀了工贼,她说所有人都想杀掉他,因为工贼愚弄所有正直的人,他一直想杀死所有男人,搞所有女人,而实际上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了。他甚至扬言自己有朝一日要恢复一夫多妻制,取缔新人民政府。
后来经过多方位的取证,她被定性为正当防卫释放了。她也因为下体遭到创伤,住进了医院。
我接到通知时没多久,还站在职业学校的宿舍,我刚刚朝对床的舍友身上捅了两刀。医院打来了电话,告诉了我我的妹妹发生了什么。四周顿时像是凝血一样僵化了,我闻着铁锈般腐臭的味道,手中的水果刀颤抖着掉落在地上,发出憔悴瘦损的声音。我被这厚重的时间压得喘不过气,好像有辆大卡车拖着我往外跑。
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同舍的其他人也都消失了,只有他要留在这里跟他女朋友在一起,周末也没有回家。他经常打游戏到后半夜,声音开得很大,身为舍长我警告了他很多次,但他全当成了耳旁风。他会躲在阳台的厕所里抽烟,在此之前,他每天早晚都要点上一根,我们全都容忍了,而她的女朋友根本不知道他隐瞒了她。他会跟我们炫耀他的女朋友有多么多么爱他,我想,能跟他混到一块去的异性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像我母亲那样淳朴善良的女人,还有一种就像他一样是个害群之马。而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所以我根本就不稀罕知道两摊烂肉杂糅在一起报团取暖的光辉事迹。还有一次,因为台风全校停课一天,我们全都待在宿舍里。傍晚,他慢吞吞地爬下床,脱下一条沾着污渍的灰色内裤,我正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看金庸的小说。我说你又干什么了?他说弄到床单上了,周围哄堂大笑。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简直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在心底厌恶地说,并在第二天告发了他在宿舍抽烟的行径。
除了学习,我课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宿舍里看诗歌,散文和小说。看小说这件事,不分高低贵贱,不需要多高的学历多大的本领,哪怕是个流氓,或者是个拾荒的老乞丐,只要会识字,都可以看,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看小说不代表就一定有文化。然后他责怪我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无所事事,碌碌无为。可他又干了些什么呢?其实他只是想趁机报复我。
我很少回家,回家会想到母亲。而待在宿舍会妨碍他,于是我就去医院探望她,而他可以在床上躺一天呼呼大睡。他的女朋友经常来探望他,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有几个女朋友。总之,他跟女朋友在外面开房花了不少钱,回到宿舍找我借钱,我当然不同意,而其实当时的我也已经两天没吃午饭和晚饭了。然后他嘲讽说,我的妹妹真是可怜,摊上这么一个懦弱无能的哥哥。像我这样吝啬的自闭症找不到女朋友纯属活该,那些女生真是走运,没有看走眼,她们应该去追求更幸福的生活。我怎么能允许一个满嘴跑火车的烂裤裆的半身不遂的人渣如此嚣张跋扈地侮辱我。
之后,我换上干净衣服,骑上路边丢弃的共享单车往医院跑。只有十二公里,周围车水马龙,但这次我再也无法抵达,我现在是神经元系统中一条电信号,我像是在梦境中穿梭。骑了有多久呢?等清醒过来,一如既往的天空,千篇一律的高楼。路过工业园区的大型招牌时,我刚从郊区双向路口的绿化带后面探出身子,冷汗倒灌全身的毛孔,可能是一路上风寒着凉了。我看到自行车栽倒在身旁不远处的绿化带上。手上沾了泥土和血迹,还能闻到血腥味。我感觉像是谁打了我,他抢走了我手中的触觉,右半爿脸有些胀痛,鼻子也有些微微疼痛。我摸了摸鼻孔下面,不是捅室友时留下的。我把自行车扶起来,链条脱落了,我摘了两片叶子用来抵挡油污,然后徒手将链条重新戴上,就继续骑上车,然而我的脚好像崴了,脑袋也一阵阵晕眩。
我要赶在被抓走之前一直待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温存,在里面我真的会疯的。我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这么做。告诉她,她紧随我其后来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上,然后十几年都发生了什么。我从来不跟她交流,我们不说一句心里话,但现在我必须要如实相告,我们荒废了多少生命中美好的时光。遗憾的是,自行车只行驶了四五公里,就再也走不动了。我发现是轮胎凹陷了,就扔在了路边。
我疲惫地走着,我无法分辨前方的道路和身后的过往究竟有何区别。我试图用身上仅存的现金搭一辆出租车,能走多远就再走多远。但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旷野里葳蕤的马唐草和车前草。一切都好像就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我记得她曾对我说:
“人,就像一个直立的等腰三角形,一旦失去任何一方的支点,就会从一边迅速瓦解。”
我一直认为我们是从母亲身上分裂而成的两个残缺的影子,事到如今我依然能够切肤体会,这太令人感动了。我对她说,但她觉得我很恶心。
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四周并没有什么可标示性的建筑。接着,我看到了她,她从一片空白中缓缓走来,她撑着一把塑料白伞,身上套着一件单薄的卫衣,看样子她也走了很久。我对她的印象甚至还只停留在小时候。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我,她的嘴角还沾着红色的痕迹呢,胸口和手上也是,但我不能断定那是番茄酱还是血。她的样子好看极了。我说。
劳什子。她笑着,这算什么呢?
你什么时候跑出医院的,我说。你要去哪儿?
他想把我抓回去,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所以我跑出来了,我一直在寻找你。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太相似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一直都在尝试理解,但你就这么走着吗?你吃过午饭了吗?你不能不吃午饭。我会打工付钱的。
我知道,我当然吃了,你发生什么事了,你不应该在学校吗?你又翘课了?
我偷了两袋面包,但被那个店家打了一顿。我一路逃,他一直紧追不舍,我摔倒在了一片绿化带。我不能再待在学校了,为了来医院看你。
你不该做了错事还逃避责任。
是啊,我连和你相处的勇气都没有。我忽视了很多问题。我还做了别的错事,我把舍友捅死了。
她停下来,看着我,所有的植物纤维膜表面都蒸腾着水汽,她的眼眸犹如冻结的冰晶,淖溺的阳光在往她身边聚拢,反射的轮廓像一个清异的幽灵。每说起一句话就会吹过一阵风,既温柔又残忍。
我看你的勇气可一点都不小。你偷了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把舍友捅死了。真亏你干得出来。
我扑哧笑了出来。我的妹妹,喝醉酒后打伤了一个讨厌的在校同性朋友而被休学;又用碎酒瓶割破了一个丈夫的喉咙,现在居然还教育起我来了。
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每个郁闷的晚上我都会想到你,尽管我们相隔很远,但我还是可以从黑暗中感受到你的气息。好像你存在的每一秒,都是对我进行的隔离,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了。所以我捅了他。
捅了不是更好吗?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才杀死那个该死的梦魇。他总是蛰伏在黑暗深处袭扰我。
但困惑不会因此减少,它会像垃圾回收一样重新归还你的生活,再变成更新的垃圾。还有一些永远得不到解决,郁积在那里,那就是遮蔽我们一生的重量。我觉得我们都活成了对方的影子。我想着她肯定又要撅着嘴巴瞪我。但她没有,她忧愁地看着前方,好像置身于另一片世界。这太让人感动了。
所以你已经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但她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们一起沿着马路走,四周真是太荒凉了。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的碰到。我想我真是疯了,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定定地跟在她声旁,就像我们吵过架之后一样,我倾听她溽热的身体因为情绪暴力的扩张而微微颤动,就像料峭中的一枝梅花。
我累了。她回过头。像在看另一朵花。
是吗?但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你能再稍微撑一会儿吗?马上找到合适的地方就休息。
我说过了!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那怎么办呢?
你背我。她说。
好吧。你得开口我才知道。
蠢货。她说着,像乘风而起的鸟一样双脚离地,径直扑向我的后背,简直令人猝不及防。
她双目紧闭,嘴唇也紧紧贴在我的脖颈后。轻得就像一片从天空徐徐坠落的羽毛。黏在我的后背,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我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后颈,有些微微发凉。
可我也还是没搞清楚活着的意义。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意义,也没有绝对的爱,只有绝对的利益。你所看到的尾生抱柱,只是后人为了颂扬对待爱情的真诚,而延申出来的另一层美好的寓言。实际上跳桥的人更多。生命需要感动,而现实和时间会慢慢消磨一切。
后来,我们顺着太阳隐匿的水平线移动,没有明确的坐标点,像两颗转瞬即逝的彗星。我们远离了公路和人群,天色在运算中显得十分消沉。
她只是告诉我好像有些困乏,便一句话也不出,现在我也没有话语流露。所有的话语就像身上冷却的汗水一样挥发了。沉默像是黑夜渐渐将我们笼罩。
当我来到医院,她栩栩如生地躺在病床上,消瘦得就像一块砧板上的死鱼,她干滞而浑浊的皮肤脉络像发臭的鳞片,再也没有一把刀会使她受伤。她费解地看着我,一声不响,像是在说你怎么又来了,又像是在说你去了哪里。但除了来这里我还能去哪呢?
我突然感到一阵胸痛,就像被柔软的刀尖刺进去一样。不过还好,我可以把她冰冷的双手,当做手铐,和自己这一麻木负罪的思绪紧贴在一起,牢牢将自己的双手锁住。就像两块磁铁。她把床铺拍平,被褥叠齐,轻盈的动作就像两股相互交汇的亚热带气流。我起身帮她收拾行李,她去厕所穿戴整洁后,就像只焕发新生的蝴蝶一样径直飞到床沿静静栖落。
全在这里了,是吧?我说。
她不回答,只是略微颔首。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自己走不到这里了。我一直以为。算了,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
没关系。她摸了摸发卡卡住的位置,语声里几乎不含任何感情,看起来像是衰老了二十岁,那是梦魇在她体内荼毒过久的后遗症。是我不能轻易触碰的距离。
我的天啊,你知不知道你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你翘了一整天的课就是为了来给一个哑巴唱独角戏?
那个女大学生置身度外地看着我们,鄙夷的眼神就像所有树梢上的凌霄花一样。我盯视着自己的双手,想着他们微微弯曲的嘴角,说着尖酸刻薄的话,那就是刺进我胸膛的刀。我把行李箱重重地扣上。
我现在理解了,她从来没有恨过你的原因。
什么毛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所有爱都需要热烈的表达,不是吗?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很多问题。
这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呢?我又不想知道。
真的,所以你真应该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自己。
这时女大学生的电话铃响了,是她那位公子哥照例的每日慰问。我们不想听,我就扶着她走出病房,办完了出院手续。直到走出大门,她都有些手足无措。
我看着她的背影,暴瘦使她的身体小了一大圈。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天到晚悲伤个什么劲,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把对方杀死,只是现在饥饿连我哭泣的权利都剥夺了。我总是在懊恼身边的许多事,那些使我困惑不解的,此刻就像她疲惫的目光一样沉重。我还是没有改变。我抱着她,感到我们的多愁善感是一脉相承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恨我,也许她此刻的心情也是同我一样的。如果在此之前我想通的话,根本不会梦到自己拿起那把刀。
期间我一直握着她的手,但这次她再也没有松开。我们重新回到公路,像两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着名为家的方向奔逃,而我们根本辨别不了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