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堂弟小我十余天,是叔父家中独子。他给我的记忆,怎么也绕不出,那些烙在脑海中的呼唤声,那一声声的“四囡”,唤起了逝去岁月中逝去的记忆。“四囡”是父亲那边亲戚对我的昵称。记忆里,堂弟的声音清脆响亮而又亲昵,像祖母老屋外那片竹林里响起的竹筒爆裂声,也像暖阳洒在青冈树叶上的轻柔温和,穿过了烟雾笼罩的村庄,穿过了蜿蜒曲折从未走到尽头的乡间小路,穿过了几乎穿不过的漫长岁月——“啪”的一声,解锁了我死水般的记忆。对于他的记忆,如果没有后来父母片段讲述的延续,也许就永远停留在那些声音中了。

      不知是因为他出生的太突然,还是他母亲生他时太过年轻,总之,在他呱呱坠地之时,他的家里竟连一件包裹他的小衣服都还没准备妥当。慌乱中夹杂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叔父跑到我母亲这里,要了我穿过的小衣服,才算解了燃眉之急。也许是因为在那个隆冬,那件残留着我奶香味的小衣服给他包裹上了温暖,在一众堂姐弟之中,堂弟对我有着一种天然的亲昵。

        如果说“英俊”是用以形容成年男子,那对于叔父是再贴切不过。少年时期的堂弟完美继承了他父亲俊朗的外貌。如果能与他重逢在成年后,也许就可亲眼见证他同时遗传了叔父挺拔的身形。“简直就是翻版!”从父亲的轻叹中,同时略带伤感的眼神中,我领会到这个“翻版”的更多含义——除了指长相,还指脾性,更多的是指父子二人的人生轨迹。事实上,我的个人领会可以很便利的从父母口中得到证实,可我始终没有开过口,默然的听着母亲对叔父一家的讲述,以多年来一种固有的方式。

        堂弟的母亲是一位会算卦的“仙娘”。她与我最为长久的一次相处,是在那段天塌下来的日子里。那时的我不过八九岁光景。她的到来,是为了帮助我家,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帮助我的母亲迈过一道几乎迈不过的坎儿——她来用她特别的方式抚慰我母亲巨大的丧子之痛。

      在那段并不算短的日子里,每到夜幕降临,家里就拉亮了那盏悬吊在半空中的白炽灯泡,让它发出昏暗浑浊而又泛着黄色的灯光。白炽灯使出浑身解数,散发出的光亮也只能刚够照亮其下活动的人,使对方能勉强看清彼此的神情。那时每个人的面目之上,都像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白纸,就算我使劲的擦拭眼睛,都没法看得清澈明亮。堂弟的母亲在那样的灯光笼罩下,身着灰黑的衣服,端坐在屋子中央的木椅上。那时,不懂她的神情其实叫做“肃穆”,只觉得她像一位审判官,没有了平时的平易近人。我的父母及姐姐,分坐其左右。母亲那双已经流干了泪水的眼睛,此时被注入了莫名的力量,居然闪出了亮光。

      堂弟母亲的手里握着两个形如快板的笅杯——这是她打卦时必须使用的器具。记不得是否做了必要的前行,只觉得毫无征兆地,她猛的将手中的笅杯扔向地面,木地板被撞击得噼啪作响,惊得门外伸长脖子打望的我几乎魂飞魄散。这一声声尖锐刺耳的噼啪声响彻了整个房间,似乎连半空中的白炽灯泡都被振动得左右摇摆,让倒映在地板上的人影在灯光中忽大忽小,忽左忽右。可是紧随其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声响,却是“仙娘”本人发出的晦涩难懂的喝唱声。这两种奇特的声音,就在那一个个难捱的夜晚,此起彼伏,和着我的悲伤、和着我的不安和疑惑,与全家人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了一起。她正是靠着这一次次笅杯的显示,就像法官凭借着种种证据,她对我兄长的夭折也做出了判定——她让我的母亲相信这个儿子是讨债来的,讨完债人也就走了。那值得为这样的人去悲伤吗?应该为这样的人去怀念吗?或许,我的母亲正是靠着这种信念迈过了人生的一道坎儿。

        从此,她让我相信,她是具备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能抚慰受伤的心灵,能够助人跨过人生的坡坎儿,甚而能够让失去生活信心的人重燃希望。可是就像股评家很难将自己赚成亿万富翁,建筑师不易为自己建出满意的房屋,她作为会算卦的仙娘,似乎顺理成章的,也不能算到自己命运的走向。出嫁前,她没有算到将要嫁一个怎样的丈夫;生子后,也没有算到儿子将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她的丈夫,我的叔父,我父亲唯一的亲弟弟,从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身体里,全盘复制了好赌成性的DNA。不知何时他的身体里开始燃烧起嗜赌的火焰。这个火焰在他的体内燃烧了几十年,从未熄灭,即便是遇到水做成的女人。女人不相信宿命,决心改变这种梦魇般的生活,她终于带着堂弟远走高飞,去他乡重筑新的生活。我无从得知,这个主意最初是怎样形成在她的头脑,又是怎样生根发芽。我更难想象她是怎样将这个主意变成一个胸有成竹的计划,并付诸于行动。我再一次相信,她瘦小的身躯里的确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够让人重塑信念,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叔父体内虽燃烧着熊熊的好赌烈焰,可同时也渴求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他不愿相信熊掌和鱼从来都是不可兼得。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就算当初将家里输个精光之时也未有过这样的恐慌。正如他坚信自己终有翻盘之日,他也相信熊掌和鱼可以兼得。他要将他的熊掌追回来。他发疯一样跑遍了全国各地。就像对牌桌子的执着一样,对他的妻儿,他同样有着一种执着,正是这种执着支撑着他,几年后,在千里之外,他竟然找到了妻儿。可是,这时的妻已经是别人的妻,那个依然叫他爸爸的儿子,被他当成一根救命稻草,跨过千山万水,带回了家乡。

        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父亲继续着他的牌桌子生活。失去了母亲的儿子,似乎拥有了空前的自由,可是,摆在面前的道路是一条通向幸福的光明大道吗?没有人为他解答。他只能朝着他父亲走过的那条道路前行,不管路的尽头是深渊还是花团锦簇的世外桃源。因为这是一条仅有的现实道路。可我不愿相信这是一种宿命。

                                                            飞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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