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乡村和城镇的中间地带,往东走二三里路就是小镇的中心地带,往西走就能看到弯弯的小河流水和绿茫茫的田地。老家处在一条小巷中间,狭长寂静的小道在一栋栋泥瓦房中蜿蜒伸屈。因为老家特殊的地理位置,既保留了乡村的古朴气息又接受着小镇稀薄的商业气息,但最终,乡村的气息占据了上风,渲染着小巷的氛围,越来越浓重。
院落
想到家乡,总思绪纷然。想到家乡总想到小巷。小巷已经和农村挂不上边了,而且小巷里的人家基本上没有农民,有的是码头的搬运工,有的是商人,也有的是吹唢呐、笛子的艺人。但他们的生活又介居在农村和城市的边缘,没有土地的人们依旧保留着许多传统的节庆礼数习俗。许多人家也和农村人一样养鸡养鸭,要是家中有块空地,还会种上一小块菜圃,种的一般是香菜、苴菜和小白菜。房舍院落的占地少,最多的是庭院,院子里种上一二棵龙眼树或者摆满一盆盆的花草,那格局有疏有密,有虚有实,颇似中国画的风格。
桥
小巷东侧尽头出去就是一条枯竭的码头,只有涨潮的时候码头才会有水,也只有在这时候船才能进出码头,就在这段涨潮退潮的时间内,搬运工人要把货物从船上卸下来或者搬上船,然后有点污垢略显生锈的船带着长长的压抑的低呜迟缓的挪动着笨拙的身躯,消失在黄灿灿的日暮下。
码头附近有座石桥,有一定的年代了,桥面上的石头坑坑洼洼拼凑着组合在一起,桥中央一块平滑长形的石头上雕刻着桥的名称:海淀桥。每到夏天的黄昏,桥上总聚满了来乘凉的人们,有老人、妇女、大人和孩子。
桥旁边架着一个庞大的渔网,从桥沿倾斜放下直落到桥中央。当傍晚涨潮的时候就有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竹筐和一个小桶,先靠在桥旁抽一搭旱烟,抽完熄了火,把旱烟别在腰间的布带,张罗着补鱼了。他不紧不慢的把渔网缓缓的放下,几支弯弯长长的竹竿支撑着渔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张成一个饱满的弧形,慢慢的散布开来消失在漆黑的海面上。
这时来乘凉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在桥沿两边熙熙琅琅站满了人,形成二条疏密匀称的人流。大人们在桥上聊聊家常,家中的柴米油盐都拿出来说,不单说自己家的事,还谈小巷里每家每户的零锁小事。小孩儿在桥边总是呆不住的,在桥上窜来窜去的,不动的时候就常常看风景。童心和自然本来就不隔膜,儿童眼中的世界总是美丽的。
傍晚了,火烧云把整个天空烧成金黄,海水反光,看着耀眼。停泊在码头的船舶什起了做饭的炊烟,仿佛飘荡出一屡屡袭人的香味。
岸边是黑粘粘的海土,黝黑的海土中跳跃着黑呼呼的泥鳅,也叫做跳跳鱼,能跳的很高,身体很光滑,骨头儿柔软。茂密的海草疯狂地长着,在晚风中摇曳纤瘦的身躯。
桥头边有个小小的桥神庙,里面也没有神像,只有几行字说明这个庙的来去原由,祭拜的是哪方神仙。庙台上摆着个香炉,那里的香灰堆积了半尺厚,一阵风吹过,香灰儿飘起,如一群黑蝴蝶。每到庆典的节日,再穷的人家也要买大把的香,天还没亮就来庙里烧香。烧香时还要放炮,也许是护桥神神位小的缘故,放的一般只是小炮儿,零零散散,点点红红的散落着。
庙里常常有人摆了供品,烧香烧表,祈求一家人出入平安。山上乡下的桥头都有石雕的护桥神,要不就是护桥庙,住在桥附近的人都相信护桥神在保佑过桥行人的安危,还能和路人讲述这座桥的历史,讲述桥上发生过的一幕幕化险为夷的故事。
这时天色已有些灰暗了,夕阳收起最后一抹晚霞,整个天空一时间失去了颜色,变的白惶惶,亮堂堂。捕鱼的中年人开始把网收起来了,顿时吸引了一大堆围观的观众,他们急于知道到底捕到多少鱼儿了。
硕大的渔网缓缓的拉起,逐渐收缩成一个长长的坠落的椭圆形,湿碌碌的滴着水,网底闪烁着一片片的鳞光,一群鱼儿在网中央活跃的舞动着,有大鱼也有小鱼,大多是白条儿。捕鱼人拿长柄的鱼兜把网里的鱼捞出来,放进桶里,鱼儿在桶里不安的摆动着尾巴,嘴巴一张一张的,急促地呼吸着残留的空气,在一片唏碎声中,整个世界黑暗下来,捕鱼人把一顶竹篓盖子盖在了桶上方,鱼儿顿时安静下来,不再发出杂碎的摆动声。
天终于暗下来了,天空被深邃的蓝色笼罩着。星星也渐渐的出来了,象一个个轮流上台出演的演员,有个羞涩的眨巴着眼睛,有的则亮闪闪的占据着显眼的位置,吸引孩童清澈的目光。孩子总会指点着一颗颗星星向大人询问星星的名称、典故。而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牛郎织女星,为她们纯真坚定的爱情感动,期待着他们每年七夕节的相聚。
夜了,徐徐凉风吹起人们的衣袖。捕鱼人打起了手电筒,辨别着网中鱼的位置,熟练的兜起一条条肥硕的鱼儿。乘凉的人开始离去了,他们是成群结对的,在路上依旧聊着,仿佛总有谈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体己话儿,即使是分手的一段路也要利用起来。孩子们穿越在大人间,嬉闹着,散发着洋溢的欢愉。
桥上只剩下依稀的几个黑影了,天很高很黑,月芽儿袅袅的挂在岸边的柳条儿上,映成一幅幽静的淡彩工笔画。
河
小巷的西侧有一条小河流,蜿蜒的在小巷身边穿梭。
我孩提的时候,那河是清澈见底的,能见到河底光滑的鹅卵石,淡绿的青苔和黑溜溜的小鱼儿。靠近水的地方,码成大片的石头,都是圆圆的,光溜溜的,象鸡蛋、鸭蛋,也有的象甜瓜、西瓜。石头上长满了绿毛毛,象粘上一层绒,还挂着成缕的水草,象栓上绳子要拉它们一齐向前走。河里的鱼,最多的是黑条儿,浅水的鱼都很小,只能看见一条黑脊梁黑眼珠在水底乱窜;用手用捧它,明明捧住了,捧出水一看,没有了,早溜了。
河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小台阶,妇女们就收拾家中要洗的脏衣物,顺着台阶下去,用捣棒捶打着衣服,洗净后,拉成长长的条形拧干,放进黝黑发亮的木盆中带回家晾干。河水很浅,大约只够到一个青年小伙子的腰部。
夏天的时候总有许多小伙子到河里游泳,赤条条、黑黝黝的身体跟泥鳅一样,猛的一头扎进水中,许久过后在远处冒出一个光溜溜的精壮的身子。夏天海水暴涨、暴雨肆掠,河水冒泡似的往岸上蔓延,窜窜跳跳的拥进小巷,甚至挤进了小巷人家。蟑螂成群结队,慌张的从地下道窜出来,逃离发怒的水域。许多来不及逃脱的,就飘荡在水面上,随着波涛上下浮动。
夏天的酷热被河水的泛滥一扫而光,人们在混浊泛黄的河水中,卷起裤管,一步步略显蹒跚的踏出小巷,占据一块高地,等待着河水的退却。这样相持几个时辰后,河水开始不再汹涌,渐渐的往下退,流淌过的地方露出潮湿的土色。等河水全部缩回了河里,地面上留下许多在水灾中丧命的蟑螂,整片土地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到处都遗留着河水泛滥的痕迹,不论墙角还是垛角上,都能见到鲜亮的泥土印,整条小巷散发着一股河底发酵出来、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人们开始收拾家中的事物,用瓢、盆往外泼水,并把淋湿的器具拿出来晒干。
月十五,河神节庆,那天临河的各家各户都用小碗装满大米,白面,米粉。人们将白面打个结,用红细绳扎住头,装在白瓷小碗中,下面大,中间陡起,煞是可爱。将这些贡品摆在扁上,中间插上香炉,在河边依次摆开,人们开始企求一年的平安,祥和。
庙宇
在家乡,敬神风气极盛,家家奉神像,村村有庙宇。
小巷的土地庙就在我家左侧,靠着一堵土墙。土地庙都小,不象别的庙宇,飞檐斗拱,气象轩昂。常看见喜鹊儿落上土地庙,屋顶的瓦垄被鸟粪糊了一层灰白。由于近水楼台的缘故,我就常站在庙前看土地爷。那是一尊一尺高的浮雕塑像,正襟地坐着,身穿土黄色长袍,手在前面叠起来,表情和蔼。土地爷左侧,画着一个童子,身着红袍,抬头望着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右侧的童子,穿的是青色的长袍,腰间别着一块淡黄色的玉牌,手握着一把竹扫把,奇怪的是,扫的竟是一只举着红红大钳子的河蟹。塑像左右,挂着二条黄橙橙的布条儿,上面用墨写着祈福的字,塑像前是三个香炉,中间一个如方形的斗,大大方方的插着一根高香。二侧的是小钵,也密密麻麻的插满了香。
看戏
每年七月十五是土地公的节日,小巷的人们自发捐钱请戏剧团来演大戏,一演就是三天三夜。
这三天,吸引了许多外村外乡的人来看戏。戏台是临时搭建的,用长木柱架成,高高耸起。戏台分二部分,前面是主戏台,用木柱木板拼在一起,底下是铁架撑着;后面是换装台和演奏台,在戏台中间用好几块风景图案的背景布遮住了,观众就看不到后面的情形。每当换场的时候,就更换一块背景,表示到了不同的场景。
人们早早的搬来凳子,占了一块地方,边谈天边等待戏上演。
月色泻地。观众凑在戏台前,秩序斐然,或坐或立,约有近佰人,大多是小巷附近的居民。台下黑糊糊的一片,紧挨戏台的人被昏黄的灯光描出头顶简单的轮廓。
在正戏上演之前,通常会有一小段小品戏,人物不多,情节仅仅是三四个角色,却演出了满场热闹,满场风趣,满场谐谑,逗得看戏的老翁、老妪、汉子、媳妇、娃娃都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乐滋滋醉了一般。
约摸一袋烟工夫后,灯光全熄了,只留下台前的二盏打脚灯,一段紧凑的二胡从后台传出来,紧跟着,一记悠扬的女声蹦出来,回荡在台前。接着,一处咚咚锵锵地敲,一处吱吱扭扭的拉,台前台后都萦绕在锣鼓丝竹声中。那些戏子,浑身是戏,举手抬足,都是劲,伸胳膊,抬腿,晃膀子,都按着节奏,干净利落;台上一亮相,立即引起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台上没有扩音器,全凭演员的嗓子,唱词念白,原汁原味,声声入耳,字字入心。这才是真工夫。
演员粉面黑脸,披红挂绿,尖着嗓子唱,可着嗓子吼,锣鼓把气氛敲浓,二胡把情味拉长。情节更是跌荡,刚刚到高潮,好事转空,噶然而止,又转入另一事物中,余味无穷,别有神韵,把台下的人看的如痴如醉,看的入迷了,忘记了天已冷,夜已黑。
散了戏,看戏的立即走散,提着小凳子,各个消失在黑夜深处,留下一段质朴的观后感。这出戏看过多少遍,这些话说过多少遍,如今又说,仍然激动。很快,此起彼落的开门关门声响后,小巷再无声响,也再无光亮。天地寂寂,万物黯哑,夜色沉沉。小巷已进入黑夜,人们在前朝旧事中进入梦乡。
老屋
在我家中,有大大的古式的镂花木床,床的垫子很厚,很暖和。上面吊着我小时候唯一一次去妈祖带回来的平安符。还记的小时候有过一个有淡淡的药味的小包,黄色的带子,心形,鼓鼓的,里面装了据说能驱鬼辟邪的药物。老屋是爸爸和叔叔亲手一砖一瓦搭建的,搭的是木板楼梯,踏上去咚咚的响。当年用剩下的木柱子就堆在楼下,一堆就是十多年。那是些很好的木材,当时以为以后还能用上,但最终,在十多年后,还是未能找到适合的场所,随着老屋,一同消失了。
奶奶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靠拉货物谋生。天刚翻肚白儿,奶奶就披着一块白布儿,把车前的纤绳往肩上一束,白布儿拉紧,一脚板一脚板地往城里赶。路上太阳大,渴了就喝挂在板车上的水壶里的水,饿了就啃一口光饼。那光饼硬硬的,上面布满了芝麻点儿,啃起来脆脆香香的,芝麻儿直溅。若是出远门,就用麻绳串上几十个官饼,束在背囊里,能顶十天半月的口粮。
奶奶拉的是木车,一上路,载满货物的车,咯咯吱吱地响,好像戏台上演的小旦脆生生的歌唱。在中午前赶到城里,卸了货,休息片刻,再拉着空车往家里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喝上一碗薄薄的地瓜粥,算是最美味的晚餐了。
猫
小巷每家每户都养猫。我家也不例外。养的大多是土猫,毛色都杂,多是一条花一条灰白的那种,模样质朴,动作敏捷,生来就是为了捕捉老鼠。
我家的猫养在后屋里,在门栓上扎一条布绳子,一头打个圈,往猫脖子一束,猫就乖乖的趴下来。猫窝是一个长条形的斗,里面铺满了烧过干成土红色的煤灰,一块块碾成杂碎儿,在混上些土灰儿,就是温暖的猫窝了。斗前放一小花瓷碗,缺了一小角,盛了一洼映的出水的稀粥。
大多时候,猫是不束在窝里的。猫并不忠于主人,生来爱串门,象在自己家一样把邻家的沟沟道道串个遍,常常忘了回家。偶尔回来,悄悄卧在猫窝里、卧椅上、主人的床铺上或暖和的灶台边,美美的睡上一觉。白天,猫爱在阳光下打盹儿,直晒的一根根猫毛在阳光下噼啪飞洒。到了用饭的时间,奶奶就拿着筷子敲打着花瓷碗,大声的呼唤,猫儿一听到敲打声就一咕脑儿窜下来,在奶奶腿脚边打转,抬头盯着奶奶手中的瓷碗,柔声的叫着。
到了晚上,猫就叫春。一叫春,猫就不再安分,立即变了腼腆缄默的性情,扯着嗓子嘶鸣,声音尖亮而艰涩。一处响起,另一处和着,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弄的整条巷子处处都是猫的恋歌。在夜间,叫声格外硬朗,把铺天盖地的宁静震荡得七零八落。猫在四处闲逛之后,就都聚在一处,叫声更加热烈,撕心裂肺,如疯如狂。
奶奶被猫的叫欢声吵醒,就操起一把毛扫把,把窗前流连的猫儿赶跑。猫得了病,人并不用去操心,猫儿会自己找药草治病,草多是长在屋顶上,瓦沿边,不懂那是什么草。猫拿鼻子在草叶儿上蹭蹭,吸着叶儿上散发出来的芬芳,仿佛如此就医好了猫的病。奶奶经常揽着猫,一把一把在猫背上梳理着它的毛,沿着它的脊路,抚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头上梳。之后,奶奶给它抓虱子,用厚厚的指甲掐住白亮亮的小虫儿,用力一夹,砰的一声,再用指甲背一弹,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亮白条儿。
猫死的时候,据说身上的肉会化为淤泥,爬满白虫子,须得找个荒外的郊野,挑一棵大树,用白带儿把猫吊在张开的树叉上,如此猫的灵魂有了归宿,从此不用在郊外流浪了。
乡乐
家乡的艺术氛围很好,出了许多艺术家。小巷也产生了许多民间艺人,带着固有的野味,土滋味,固有的质朴、清新、天真、自然,固有的生命力,在大街小巷弹唱,在戏台上吹打,在土墩上吟唱。小巷里的老人爱聚在一起,围成圈,拉起曲儿,自得其乐,听着不过二三曲友,几个茶客。拉的是二胡,唱的是小曲,拉的高兴时,也不看谱,闭目自得,身子上下前后微晃,拉出一个充满笑声的春夜。
过年是他们最得意热闹的日子,过年是敬神的高潮,也是民间音乐的繁荣时期。各村各庙能吹能打能唱的人都聚到一块,组成一支支锣鼓队,十音八乐队,有吹笛子、唢呐的,有拉二胡,胡琴的,穿着鲜红的衣裳,戴着镂空的头饰,煞是风光。他们鼓着塞斑,把眉角儿吹弯,把黝黑的脸吹红,吹出满巷欢喜,吹出一年的平安如意,风调雨顺。
春风很软,不觉霞光收敛,变走进了银灰色的朦胧中,陡地听见锣鼓响,听见胡琴正拉出活泼泼的《太平年》,眼前一片明亮。梦已逝去,如何能再听到一曲这样的小曲小调。忽想起居高楼,处闹市,已经多年了,小巷的丝竹声声依旧在耳边萦绕,回荡不绝。
饭食
家乡人对饭食的要求就是能够吃饱,至于用什么填饱肚子,则从不讲究。
家里的主食是稀饭。稀饭的特点就是稀,有时候掌家的想来点花样,改善伙食,上面就漂几片地瓜薄片,嚼起来别有味道,一顿平常的地瓜饭也能吃的津津有味。干饭只有中午才吃的,早晚都是稀饭,早餐最为简单,一碗稀饭,几块白花花的新鲜豆腐,酱点酱油,也能把一大早上挨下来。晚饭是最为荣重的,要一家人聚齐了,围着一小桌,若是夏天,则把桌椅搬到庭院中,挨着沉沉暮蔼,在薄薄的红晕下,每人端一碗饭,慢悠悠吃着,边吃边说些平平淡淡的话题,便说出了温馨,吃出了安适,吃出了长长的滋味,吃出了融融乐乐的亲情。
爱喝稀饭的家乡人也练就了一身爱灌汤的本事。午饭吃的是干饭,喝的是一大碗一大碗的浓汤,此外没有别的菜肴了。汤却不单单是汤,里面把该有的菜全包括了,有海带,有香菇,有肉,而最主要的还是浓浓的汤。一大碗见底后,又舀上一大碗,直喝到肚子涨涨的,喝的满身通畅,满脸红光。小巷的人们爱端着碗,聚到一块,或蹲或 站或坐,形成一个小饭场,喝稀饭声一片稀溜声,喝稠饭的一片呼噜声,只吃出一片热闹,吃出舒舒服服的氛围,吃出宁静平和的风景。
而最热闹的饭局,自然是出现在宴席上的,特别是婚礼的宴席。人生就此一次最为风光,宴席自然也搞的最气派。有喜事的人家请了隔壁巷的厨师来掌厨,用的是大灶炉,灶膛里堆满了煤团儿,上面铺了些煤渣子,让火烧的更旺,火烧起来,常带着火星子,象能把白云烧着,底下还是用红砖头铺底,混和着湿土。靠炉子旁边,摆几大张圆桌子,上面摆满了菜肴,生的,熟的,青的,红的,预示着晚上丰盛的佳肴。宴席总是要等到天黑后。赴宴的人们基本入坐,啃着瓜子,随意谈着天。突然一声炮响,噼劈啪啪,等候着送菜的人开始往各桌送菜,第一碟菜一般是几种杂料,有菜有肉,多是普通的菜肴。而整个宴席中,必不可少的是面。那面煮的要有功夫,特别是大锅下面条,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会影响整锅的好坏,却也体现了厨师厨艺的精湛,人们评价最多的也是这道面,总是吃的有滋有味,夸耀厨子料下的准。那面条吃下去,满腹痛快,特别是那香味,简直香透了我整个童年。
这些年,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宴席上,都能吃到各种美味佳肴。人们也不再为吃饱饭发愁,更讲究吃的营养,吃的健康。在筵席上,侍者总要用精致的小瓷盘盛上一盘苦螺。而这在当年只是随手可得的平常物品,渔家人在海边打捞,总能捞出一袋袋的苦螺,那是卖不得钱的,吃不完,就一麻袋一麻袋的送人。如今每当面对这些精心制作的食品,我总是感慨万千,它和我当年吃过的苦螺名虽同,实则迥异。即便是烹饪讲究的食物,也怕会败坏了人的胃口。而当年的那些食物一经贵族化后,只能成为盛宴的点缀,已不是我童年那飘散着清香的美味了。
厨房
我家的厨房其实算不得真正意义上厨房,一进屋,就是一饭桌,门边就挨着一炉灶,既有烧煤的煤灶也有烧木材的大灶。二个灶用水泥瓦拼在一处,大灶旁边堆积着几层高高的煤团和砖头砌起来的小圈。平常家里吃饭用的都是煤灶,用的是小锅,木瓢舀饭,铁铲分菜。
一口锅里搅稀稠,才是一家人。烧材的大灶,只有一年一次做大戏时才派上用场。大灶用的是大锅,锅沿高高向上,旁边又用红砖白灰砌高了一层。做的是线粉,供给全巷的人和戏团的人吃,那几天,人来人往,有送柴火的,有送菜料的,有来领菜的,特别热闹。因为屋子小,许多物品要堆放在后屋或者楼顶,一来一下,颇为麻烦。但不论任何拥塞,事情总是被处理的有井有条,到用饭的时候,总能保证每个人手上都有一碗暖暖的稠稠的线粉,上面洒着花生或者紫菜,碗面上红的紫的白的,圆形的,丝状的,看着就有胃口。碗底覆着绿油油的青菜,让人吃到底还有一份惊喜。
小吃
小巷的尽头有一家小吃店,做的是煎粿,把白米碾成粥,掺入葱丝、红薯粉,地瓜丝等料,搅和均匀后稠稠的倒入一小煎锅里,锅是先用油热过的,冒着热气。等热过后,师傅挑起那块薄薄的白面儿,翻个身,重新煎一遍。那煎过的一层,白嫩嫩的、点点黄黄,又泛着点红,飘着一股股油香,直勾的人流口水。待两面都热过之后,师傅在粿面,绕着圈洒了些许油,又翻了一回,快速的夹起煎粿的边,放在一旁的竹篮子中,饼面上还冒着热气,甚至冒着气泡儿。
伯伯经常买了煎粿给我吃,看着我美美的吃下去。吃完了,一抹嘴,喝一口水,混着油气儿吞入肚里。
草地
那片草地,是孩子们的乐园。傍晚,急急的吃了饭,便跑出小院,约了伙伴,去草地上玩。玩的是弹珠,在一平坦的灰土上挖一小坑,刚好能容下一粒玻璃球。每人都拥有几粒类似的玻璃球,光滑闪亮,在小坑的不远处歪歪斜斜的划一道线,算是起点了。每个人依次轮流抛出自己的小球,力度适当,让球恰好就滚到小坑的附近,然后蹲下小半身子,甚至把整个身子趴在土地上,眯着眼,手掌弯成弓形,紧张的而准确的描着,轻轻的弹动中指,在小球上击出一声细小清脆的碰撞声,小球快速的滚动着,在小坑边顿一顿,终于掉了进去。
那是胜利者的欢呼,举着小玻璃球,快乐的转圈儿,即使输了,也不觉的失落,孩子们对胜负看的开,何况总是有输有赢的,打打闹闹,蹦蹦跳跳,孩子们的心早飞了去。
淳厚的民风,清洁的环境,培育了孩子们的善良、纯真,滋养了孩子们的爱心。孩子间的感情质朴无华,清净无暇,没有半点虚假,没有丝毫做作。
月亮爬上来了,她笑笑地看着孩子们疯玩野玩,如一个慈爱的老奶奶。借着银色的月光,望着迷蒙的天边,娃娃们混杂着排成长队,绕着草地走,唱着一首首先辈流传下来的歌谣。玩足玩够,回家上床,还想着草地的游戏,还想望一眼窗外的月亮,在梦里,还正跟着月奶奶跋涉呢。
夏虫
夏日的蓬勃,滋养了许多小昆虫。孩子们熟悉巷外的村落象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样,就连哪块地有一棵野生的胡瓜,哪个坟边有一墩鸡冠花,哪块草里有小青蛇,都清楚。
他们冒着酷热的太阳,钻进茂密的绿油油的林子里,小心翼翼地点着脚跟,轻轻的举起大人缝制的小网兜,迅速而敏捷的罩住一只遮在树阴中沉睡的金龟子。待到它发觉陷入孩子们的陷阱,拍动不安的翅膀,发出嗡嗡的沉鸣,拖着笨重的身子飞翔时,却只能在小小的网中,成为孩子们收获的玩偶。捕捉到金龟子后,用一根小细绳套住那斑斑点点、带着黑红的硬甲子,一端旋在孩子的手中,跑动着,金龟子欢快地飞舞,在光芒的阳光下扇动金色的翅膀,舞出孩子的欢笑,舞出童年的欢乐。
天牛则是比较凶猛的虫类,抓起来也难,一般要有大点的伙伴一起配合才能捕到,捕到后,却是关在小竹笼里,绳子是栓不住的,天牛的劲很大,容易蹭断细小的绳子。蟋蟀则比较普遍,抓的也容易,小巷的孩子多会爬树,轻车熟路的就逮到一只,也是放入竹笼子中,一对滚圆的大眼睛瞪的明亮,一身绿色的燕尾服,刹是威风。当它引亢高歌时,总惹的一群的娃娃凑在一块,认真的倾听美妙的乐章。
生病
也还清楚的记得,那个阴冷的晚上,月色是冷的。我害了高烧,奶奶急急的把我裹在棉被中,背起我,匆匆的敲响老医生的门。里边无声无息。很快,门怪叫一声,门扇半开,一个脑袋半秃的头探出来,见了奶奶,忙招呼她进去,坐下后,把脉,量体温,抓药。药是黄褐色的,飘散出苦涩的芬芳味,用淡黄的薄纸包扎好,共四包,又一同放入一小纸袋中。
老医生又嘱咐了一些应该注意的话,奶奶不断的感谢他,然后又匆匆的背我回家。药是苦的,但人已感觉不到苦味了,混着温水喝下去,感觉病就好了大半。睡过一夜后,人好了许多,但药还要跟上。小孩子讨厌吃药,苦的嘴巴发瑟。奶奶为了让我吃下药,把药埋在稀饭里,让我混着稀饭把药吞下去。于是,那苦味也在稀饭中隐匿了,只留下淡淡的从腹里散发出来的芳香了。
小巷人家
对面的阿斤婶总爱揽着小孩子,招呼他们来吃糖,花花绿绿的塞满孩子的裤兜,让每个来她家玩的娃娃总能满载而归。隔壁家的阿玉嫂,总在日落黄昏,拿着块带着水色的红肥皂搓洗衣物;而后巷的一个疯婆子,孩子们见了她总是躲的远远的;我家后门旁住的是一个拣破烂的中年人,过的很是清俭,却只见他整天乐呵呵的,笑容布满他黝黑健康的脸上。
伯母在小巷附近开了家锅边小吃店。因为烧的是柴火,她每月都要去拉木材,每次她都招呼我去压车,我做在车尾的木横条上,相当于一小筐干材的重量,小车就很平稳。伯母把攀绳往脖子后一挎,双手拽车把,一直腰,屁股一扭一扭的拉车上路了。劈柴用的是一把黑黑的大刀,钝钝厚厚的,太锋的刀刃,容易卷刃。劈柴靠的是气力,高高的,重重的落下去,喀嚓一声,木柴就裂成二瓣,夹着刀刃,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再举起来,猛的顿在地面上,于是连在一起的部分也分开了,扔在堆在一旁的柴垛上。
后记
2002年春,小区进行旧城改造,小巷被划入拆迁范围内。在一片叹息声中,小巷的房屋全被拆卸了,只留下几道狭窄的小道和满地的瓦硕,满地的苍凉。惟独一棵虬曲的榆树依然屹立着,树的根深入了小巷的岁月,连结着远去的岁月和远去的人们。树皮邹裂,如老人的皱纹,风吹雨打,寒暑旱涝,见证小巷的辛酸故事,静观世事变迁。
回想童年,如一幕幕影片在眼前摇动,那是黑白的印象,如一片早被岁月冲淡的风景,备感亲切,象又回到了流逝的时光。思念中总夹杂着淡淡的苍凉,薄薄的惆怅,那是挥不去的乡情,化不掉的思念啊。儿时的伙伴也早已散去,即便见得,也只有平常的问候。只有一声叹息,当年的快乐全留给遥远的往昔,再也唤不回了……
月亮那么近,仿佛一根长杆就可以够到它。梦中的童年,似水中花,镜中月,手一舀,就支离破碎了。童年的乡乐,成了前尘旧梦,梦中景象,虽美丽亲切,却一晃即逝。
树老了,小巷消失了,童年已远去了。
*本文写于200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