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寂寞缓慢

第一章.毕业散伙饭

一.叶叶梧桐坠

整个夏天,她一直沉浸在一种叫做伤感的情绪里。

这是公元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学校每年的毕业日。吕悦从学院办公室的窗口领到大学毕业证和学位证书,证书太大,用两手抓着,走在校园里掉了两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泞,用衣服擦,擦不干净,泥巴陷在大红证书的齿轮封面里,像小孩儿牙齿上嵌着未融化的冰淇淋,还蛮可爱的,索性不擦它;另一次被不懂礼貌的小学弟撞到,证书飞了老远,她在后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个角都折到。心里忍住不能偷笑。

村上春树说:“我把我早稻田的毕业证书影印一百份贴在你的厕所。”对吕悦来说,这些证书象征什么呢?大学四年的时光?还是父母辛辛苦苦缴纳的学费?抑或是爱情?这些都是吧,所以这个证书的意义对她来说是多元的(也特指人民币的计量单位),她不想将它影印一百份贴在谁的厕所。如今的时代,人们活着只为了被制成考试和赚钱的罐头,现在,在高级罐头工厂的生产线上,她已经被加工了四年,接下来该进入沃尔玛、家乐福,或者没有名字的路边摊,待价而沽。

与这些相比,把毕业证书贴在爱人厕所的浪漫事儿,只是理想,如同幻影。当然,毕竟是被加工了四年的地方,那么多惺惺相惜的同类,就要各奔天涯,天知道,她有多不舍。

原本还要去交回学生证和图书证的,但是在图书馆她看到一张通知,说是毕业生可将图书证留着纪念,只消注销即可,意思是就不退之前办卡的费用了。到食堂还是有一张同样的通知,那她索性不退了,退卡可以换回20块钱,不退,她会觉得她的大学时光还在,干脆连学生证也不退,一并作为留念吧,吕悦这样一想,微微偷笑,便谎报遗失,以后只得利用学生证继续方便行事了。虽然学校诸如此类用饭卡牟利的事情不少,吕悦们也差不多回回都要痛心疾首地骂爹骂娘,可是对这个校园,还是留念,所以整个夏天那些绵绵不绝的伤感都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六月的风中还夹着梧桐叶子的清绿味儿,吕悦抱着鲜红的证书,清风细雨地飘过一条条大道,裙裾轻舞,梧桐树沙沙作响。她最喜欢的就是一排排梧桐树下的干净路面了,偶尔的梧桐叶落下来,踩上去顿时神清气爽,那才是大学校园的感觉。

经过教学楼的时候,她碰到练恒谦。练恒谦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衬衣,马尾扎得高高地,突出了她瓷白饱满的脸,那样的好皮肤,就是一派清水芙蓉的样子。吕悦突然想起还有毕业典礼,要穿学士服,必须要穿衬衣的,可是她一件也没有,T恤套着学士服就像是冯小刚改编莎士比亚——别扭死了,她赶紧拉着练恒谦要借一件。

练恒谦只得折回去。她的衬衣很多,她做各种各样的兼职,所以她有各式各样的衬衣。身边的女伴们都惊叹练恒谦拥有的无穷无尽的精力和经历,连吕悦也羡慕她的劲头。找工作的时候她不是最早签就业协议的,但那是因为她坚信货比三家,虽然最后还是签了最初的那家公司,吕悦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气。她的履历表满满三大篇,而吕悦觉得脸红,她只有不到一篇,但是幸好自己优点明显,特长突出,也算签到工作。

吕悦东看西看,最后挑了一件袖口上镶了一朵菊花的短袖纯白衬衣,练恒谦说:“你真有眼光,那是我在广告公司做策划的时候穿过的,花了一个月工资买的呢,做工非常精细。”这让吕悦有点汗颜。

她们一起去礼堂参加毕业典礼,前面一拨刚散场,里面还有热乎乎的气息。两人刚走到门口,碰到杜宇中,黑色的学士服在他身上透出灵气。杜宇中跟她们是同一个系,但是不同专业,他学的是汉语言文学,而她学的是广播电视编导,练恒谦学的是对外汉语。

练恒谦说:“瞧,杜宇中穿着学士服多好看,谦谦君子的风范。你看旁边那些人穿成啥样了,简直就是赵本三唱歌剧——别扭死了,完全像道袍,歪瓜裂枣的,哈哈。”

吕悦笑出声来,走过去把杜宇中学士帽上的帽缨往左边拨了拨,杜宇中傻呵呵地乐,很腼腆,他们一派甜蜜夫妻的样子,惹得练恒谦眼红不已。

杜宇中朝练恒谦笑了笑,说:“晚上一起去庆祝下吧!”

“你们两个早就该请我吃饭了,瞧我盼得来,黄花菜都凉咯!”练恒谦说这话自然是有出处,杜宇中和吕悦能认识说起来也还是练恒谦的功劳呢。

二.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是2013年度上学期,按学校规定选课。

吕悦没精打采,在电脑前东点西击,跨专业选的课多半是不喜欢的。

“霓裳,你选的什么课?我脑袋都挑破了,不是什么策划就是什么管理的,再不然就是大学生性心理教育了,够枯燥的。”“霓裳是吕悦给练恒谦起的昵称,自然是来自于白发魔女练霓裳的名讳了。

“想要浪漫啊!想要浪漫就挑《经典影片的法律与人文解读》啊,法学院开设的,我听上一届的学长说这课专放电影,而且多半是经典爱情电影,够小资的,好多学艺术学文学喜爱浪漫的公子小姐们都选这课,你去吧,说不定能碰上帅哥呢!”

吕悦捏着鼠标一囫囵滚下去,果然找到这课,就这样选了,她信练恒谦。

大三了,都在为各自的将来做打算,大家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一个二个都是各自为政,精心策划,对着未来虎视眈眈了。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所谓静水流深,谁都不想打草惊蛇,大家见面,保持惯常的模样,很轻松似的的,欺骗愚蠢懒惰的人罢了。等到有一天突然有人签到好工作,大家都惊叹:哇,这么牛?!怎么我就没签到呢?真是人才!好像因为实力够拽,所以什么事都很容易,那么这些暗地里使劲的人们微笑着俯视这些芸芸众生,别人忽悠自己,自己一高兴,也跟着忽悠自己,我不费力也能成功,只能说明是本事,那真是无上的光荣。相反,那些天天摸爬滚打的人如果依然熬不到头,只能证明确实是庸常之辈了。

练恒谦不是这种人,她不需要做给别人看。现在,她准备考研,各种事情她都想尝试的,工作要找,研要考,两手都要抓,两手都不软。练恒谦拿着一大包书就要去图书馆,吕悦就拿她开涮:“你说你跟谁较劲呢?你要找个工作还不容易吗?非得把自己弄的半死不活才甘心!“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人活着没意思,人死了就更没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半死不活才开心,为了开心,我当然要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啊!不然一辈子多没意思。”练恒谦漫不经心地,说的时候带着半开玩笑的表情,脸蛋犹如一朵开了一半儿的花,吕悦觉得这个女人特别美,也许正是她这种较劲的态度,这种迷人的劲头迷惑了她,让她对她产生好感,让她信任她。

还记得大一的时候,她还是独来独往的,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小女生,爱看天,爱喝咖啡,爱看亦舒,有时还会看安妮。她在五楼的天台上坐着,耳朵里塞满陈奕迅忧郁的声音。远远地,她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压腿,天边的红霞把那影子染得火红一片,就像一枚香山的枫叶虚贴于风中,那么柔弱却又有韧劲。那影子转过身来,很漂亮的女孩对她笑,用很清亮的声音问:“你是来看晚霞的么?”她有点语无伦次,真是没想好,她也不是特意来看晚霞的。“哦,那就是来看我跳舞的?!”说着咯咯地笑起来,吕悦也跟着笑,很腼腆的一笑,继而笑得很开心。

“我叫练恒谦,白发魔女练霓裳那个练,我看到你好多次了,别人肯定还以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

“没有啊,我叫吕悦。”

“两个口啊?那应该笑得更厉害才对!”这么一说,又把吕悦逗笑了。

两个小女生就这样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练恒谦是热情的O型血,吕悦是矛盾的AB型,都是水瓶座,更容易亲近和理解彼此,因而她们相信这就是缘分。一晃就到了大三,那个爱看亦舒的小女生现在看的是麦卡勒斯,是波伏娃,是伍尔芙,多少受了练恒谦的影响,她由衷地感谢她,有这样一个优秀的朋友,她受益匪浅。

吕悦知道练恒谦并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能力才干,聪明的人只跟自己比,练恒谦说:“跟自己比叫上进;跟别人比那叫好胜。”她牢牢记在心上。即便是这次练恒谦决定考研,吕悦也觉得在意料之中,她总是想最大限度地发掘并拓展自己的潜能。

看着练恒谦背起一大包书就要出门,一股从未有过的压迫感袭击了吕悦,她猛然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才对,做点什么呢?她使劲想却一点东西也想不起,她觉得惆怅万分,陷入一个长梦之后的晕乎乎的状态。

“我跟你一起去自习吧!”在练恒谦关上门之前,吕悦做出了这个决定,她不能将自己一个人单独留下,否则她又得胡思乱想伤春悲秋了。

吕悦拿了那本《达洛维夫人》,“达洛维夫人说要自己去买花。”这个句子就像蛇一样一口咬中她,那毒迅速蔓延到全身,让她忍不住要把这本书读下去。“嗯,我要自己去打开水。”吕悦说,或许就是达洛维夫人这句话提醒了她。“把水瓶提上吧,不然下了自习就打不到水了。”吕悦提醒练恒谦。这个学校就是这样,人多,图书馆、食堂、开水房、澡堂都得排队,只有在排队的时候,你才知道中国的优势,你才知道你是龙的传人。吕悦提上她的蓝色水瓶,把练恒谦的水瓶递给她,递水瓶的时候她在想:练恒谦真是有气质有品位的女人,连水瓶都这么讲究。那水瓶是一个竹筒型的,瓶身也是竹子的淡青色,左侧有一个黑色的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水瓶非常简洁却非常精致,在整个学校怕是没有第二个这样的瓶子了。

“你的水瓶真好看,在哪里买的?”

“这个是在家里拿来的,以前在学校买过一个,被人提走了,这个估计没人敢乱提了,你最好在你的水瓶上做个记号。”

“哦,这个提醒得及时。”为了不影响美观,吕悦只在水瓶的底部划上了“LV”两个字母。两人打完开水把水瓶放在开水房的过道两侧,等下自习再来拿。旁边已经搁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一条条长龙,煞是壮观。

在图书馆,吕悦翻阅着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她的目光与书页摩擦着,在文字里穿越,在伍尔夫冷漠、节制又幽微的叙述中,吕悦忽然感到倦怠:一个年轻人从窗口跃下;一个中年人要离婚;一个女人生命中平庸的一天在大本钟刻板的伴奏下,毫无悬念的上演,然后谢幕。

生活不就是这样昏昏沉沉而又漫不经心的么?

当在晚宴上听到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年轻人自杀的消息,招呼着客人们的达洛维夫人心想:“有一样东西是重要的;在她自己的生活中这样东西被闲谈包围,被毁损,黯然失色;每天在腐败、谎言、闲扯中逐渐失去它。而他保存了这样东西。死亡是种挑战。死亡是传递思想的努力;人们感到无法达到那神秘地追摸不到的中心;亲近的变得疏远;狂喜消失,只有自己形影相吊。死亡中有着拥抱。”她还想起,自己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现在就死去,现在就是最幸福。”

这么晦涩的小说,还是都要结束,多么遗憾。

吕悦想要沉沉地睡去,躺下去果然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如果记忆没有大的误差,应该睡了将近一个小时。窗外黑得不粘不腻,很有秋天的意思,干冽而落寞。分明的桂花的香味撩开窗帘钻进来。这一睡睡得很不舒服,但是却像是昏迷了一样,没有感觉、甚至没有梦。

昏昏沉沉起来,练恒谦还在奋笔疾书,做一套考研英语卷子,复习着俗世的荣辱。吕悦就继续保持着那种混混沌沌的状态,回味着那些零零散散的细节,那些腐败、谎言和死亡,一直到下自习的铃声响起。

图书馆外的冷空气使她一下子从那些黏着的黑色液体样的文字中抽离出来,回复到本来的生活中。和练恒谦走到开水房时,她们发现那些花花绿绿的水瓶已经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了。吕悦眼尖,一下子就看到那个竹子样的水瓶旁边的空位——她的水瓶不在了!

吕悦朝前后左右都看了看,确信她的水瓶是被人提了,心情本就低落,这下子,无名火“忽”地窜得老高。

“丫丫的,不长眼睛,乱提水瓶,不长眼睛的结不到婚,结了婚都要离婚……”吕悦不分三七二十一,一阵乱嚷,惹得练恒谦赶紧来劝:“你也别咒人家了,这么狠,不就是一个水瓶嘛,人家未必就是存心的。这么黑的天,提错了也在所难免,明天我们早点来等,看是谁提错了,今天先用我的吧!”

吕悦就这点小孩儿脾气,一阵愤愤之后,也只得作罢。这种乱提水瓶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有的人根本就不是误提,而是趁火打劫,为图方便,随便提别人的水瓶,用完水第二天又把瓶子放回去:吕悦不能容忍这种事。

第二天下午一下课,吕悦就拉着练恒谦站在开水房门口,一个一个盯,看到一模一样的水瓶就上前去看,她真想抓住那偷水的贼当面给她一耳光。吕悦目不转睛盯着每一个过来的水瓶,眼珠都快盯出来了,大有“宁可枉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的气概。终于,前面一个晃动的天蓝色水瓶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快就晃到了眼前。吕悦弓着身子把目光圈定在那水瓶上,目送它被灌满开水,又目送它从开水房出去。那水瓶移动得很快,以至于吕悦不得不跟在后面,她要看看那水瓶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此刻,她有点埋怨自己没有把记号标在瓶身而是划在了瓶底,一下子倒不太能确认。

等到那水瓶就要晃到寝室楼下的时候,练恒谦在后面提醒:“哎呀,那是男生寝室了!”吕悦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那个提着水瓶的细瘦的手,弯下腰朝瓶底一看,“LV”两个字母咧着嘴朝她笑呢。她一把夺过水瓶,仰起头才发现对方是一个清秀的男生,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淑女一些。刚到十月,天气已经转凉,那男生还只穿着衬衣,鼻头都是红的,有人夺他水瓶,他也不说话,只愣愣地盯着她。那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也开不出半点情绪。吕悦想起一个成语——星目剑眉——怕正是这样的吧,一种女性特有的敏感爬满全身,让吕悦觉得很温暖。在这个男生面前,她觉得自己有点像灰姑娘了。不说话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诱惑,轻盈而迷惑的气息,吕悦无法拒绝。

“是这样的,你可能把我们的水瓶提错了,你看看瓶子底下有记号的。”练恒谦指了指瓶底,还是她反应灵敏,说话也温婉,听起来很熨帖。

那男生果然把瓶子高高举起,然后对着瓶底念了念:“驴……”这一念倒把练恒谦逗笑了,吕悦却哭  笑不得。那男生似乎也反映过来了,忙说:“应该念LV才对,真抱歉,提错水瓶了。”就这样,他把水瓶还给吕悦,就走了,什么冲突也没有。

吕悦有点失落,一脚踩空,酝酿好的计划突然泡汤了,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想想又觉得特没劲,今天过得实在是乏善可陈,回到寝室便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

无所事事地熬到隔天下午的选修课——《经典影片的法律与人文解读》,刚好练恒谦没课,吕悦就拉着她一起去上,她们两手空空地去了。然后,老师点名,要求记笔记,不然考试算不合格,拿不到学分。吕悦慌了,深深地埋着头生怕老师发现她。然后,眼皮子底下就像演青春偶像剧一样出现了一张白纸和一只布克派签字笔。她转过头去一看,一个短头发的男生正缩回手去,垂着眼,低头记笔记,一副乖学生的模样,他的侧面也很清秀。

“哇,水瓶男!”吕悦拍拍练恒谦,练恒谦捂嘴一笑:“哈哈,不是冤家不聚头!”

果真是提错水瓶的那个男生。生活中一旦开始注意到某个人,在以后就会经常碰到他。以前肯定也碰到过,只不过那时候都没有注意罢了。

“很少还有这样的男生了。”吕悦低笑着对练恒谦说。

“动歪主意啦?嗯,长得倒是不错……看来你已经迈出你的第一步咯!”练恒谦奚落她一阵,“好男人不好找,遇到了就要抓牢。”

“哪有的事,不就随便说说嘛!……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好男人呢?”吕悦却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一下,但这并不影响她牙尖一下。

“哦,他好像叫杜宇中,是校刊《星期八》的主编,以前搞社团活动见过,但是不熟。”练恒谦不仅身兼数职,在学校各大社团也是活跃分子,热情爽朗,O型血的典型个性,结交的朋友自然很多,不过朋友虽多,男朋友却一个也没有。

她们两个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别人都争先恐后地找男朋友,害怕自己成剩女似的,只有她俩坚信:“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

吕悦说:“我在为自己活着,心情对我很重要。”

练恒谦说:“我有容有貌有追求我还是光棍我怕什么?”

概括起来,她们不想为“得到巴掌大的一块儿地,失去整个世界。”

就像宣誓一样的,两人对自己的信条都很笃定,并一直践行着,直到大三也没有谈恋爱。但这并不表示她们是女权主义者,她们只是不愿意那么廉价地把自己处理掉。

吕悦记得,那天的课放的电影是《廊桥遗梦》,她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连笔也忘记还给那男生了。不过许久以后回想起来,其实她是不是故意搞忘的呢?钱钟书说:“借书是爱情的开始。”,她是不是猾黠地化用了这个烂俗的典故?

后来,是她还笔,然后顺理成章地坐在杜宇中旁边;再然后,就是杜宇中每次都帮吕悦占一个位置,有时是两个——偶尔练恒谦也会去。事情就这样水到渠成地发展着,他们的关系很亲近,经常一起上下课,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喝茶聊天,直到有一天。吕悦终于感觉到缺少点什么,亲密,缺少亲密。他们就像蓝颜知己,以前是两人的姐妹淘,现在是三个人的铁哥们。这让吕悦很伤感。

很快就到了期末,选修课考完试之后,吕悦站在五教的天台上去。那时的天空泛成了紫色,介于深紫和浅紫之间,月季的紫,很短暂很脆弱的紫,那是阴天的傍晚,吕悦感到无比惆怅——选修课上完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练恒谦从楼下经过看到她,吓得连忙招呼她下来。到晚上打开水的时候,她还在走神,开水漫出来差点烫着手,还是练恒谦眼疾手快,赶紧关掉水龙头,责骂她一顿:“死女子,想汉子啊?整天魂不守舍的!”惹得旁边打水的男生女生全都转头过来看她——这是回头率最高的一次,吕悦窘红了脸,回骂一句“你才想汉子呢!你们全家都想汉子!” 说完气急败坏地抓起水瓶飞奔而去。练恒谦倒被弄得尴尬万分,没趣地提起水瓶回寝室,但练恒谦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寝室熄灯后还找她说话:

“期末考完了之后,有一个小型的聚餐,我们一起去。”

“有哪些人?”

“就我们几个啊,有杜宇中。”

…………………………………………………………………

“霓裳,你说得对,我整天魂不守舍的。我想我也许是爱上他了,因为我老想见着他,开始对他说真话,我开始伤心,也开始在乎。”

“杜宇中?”

“嗯。”

“我早就知道……他好像也对你挺有感觉的,他是很好的。”

躺在床上,因为黑暗,所以纯粹,也因为黑暗而省去了许多面红耳赤的尴尬,两个小女生窃窃私语,交换着自己的小秘密。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两天后的聚餐是在校门外的“府河人家”,一共只有四个人:吕悦、杜宇中、练恒谦,还有杜宇中的室友恭书端。

大家相互介绍,其实彼此都早已认识。

“不用我介绍,你们都认识了吧?这位是我的好哥们恭书端。”杜宇中一边搬着椅子一边可有可无地介绍到。

“对啊,我跟练大美女是研友,经常在图书馆碰头哦。”

“呵呵,是哦,待会咋俩还要一起去看电影呢!”练恒谦大方一笑,又朝恭书端抛了个媚眼。大家谈笑风生,而吕悦的兴致越谈越高。

吃完饭,练恒谦果然跟恭书端一起看电影去了,这让吕悦很感动,她是想给他们制造机会啊,她懂的。

“恭书端这小子什么时候跟恒谦好上了?”杜宇中不停地翻动着面前的菜,把一份鲜花豆腐都翻成残花豆腐乳了,吕悦赶紧给他夹了块肉。

“我也很纳闷,可能是在图书馆吧,不过这是好事啊!不如我们也去看电影吧!”

就这样,吕悦第一次和一个自己心仪的男生走进了电影院,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婚姻的神圣殿堂。有点担心,有点悸动,但更多的是喜悦和甜蜜。

第二天晚上,照例是要去晚自习,练恒谦在洗衣服,让吕悦帮她占一个位置,晚了就没座位了。现在的位置不好占,一本书放在桌上,别人直接给你放抽屉里,更有甚者,直接扔垃圾桶,占位置的人本来理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吕悦就想了一个办法,把练恒谦的书包背上,“一包的书全堆在桌子上,看谁还敢扔!”

就这样,吕悦背着练恒谦粉色的包包神清气爽地去图书馆了。在图书馆门口,她看到对面树上的九重葛开了,很安静地开着,开得楚楚动人,但是不惊扰,有一种哀婉的美,她忍不住拿出手机来照。随着“咔嚓”一声,一个男生猛地闪出来,把吕悦吓得半死,手机都掉到了地上。那男生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塞给吕悦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转身就跑了,吕悦一脸狐疑,猛然想起那人好像是杜宇中的室友,但怎么想也记不起名字了。

吕悦非常好奇,但是没有马上打开。她有一些模糊的期待,害怕这期待靠近得太快,流失得也太快。就像小时候买了一件新衣服,总是舍不得穿它,要等看够了再说。吕悦找好位置,坐定之后开始慢慢拆信,她拆得很小心,生怕撕坏了半点心意。她拿出信来,逐字逐句地读,连句读也不放过,读着读着,就觉得耳根烧了起来。

什么“亲爱的L”、什么“女神”连绵不断地滚出来,把波德莱尔都抬出来了:“我的脚掌一直在思念,你长满蒺藜的荒原。”还有诗经:“寤寐求之,辗转反侧”,难得的是,他没有写已经被滥用太多的“关关睢鸠”或者“执子之手”,也不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誓言“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是“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想必在《诗经》里淘了好久才淘到这两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么用心的情书,怕是一般人看不懂的,若不是在练恒谦那里多读了些书,这么热烈这么含蓄的情书,吕悦也会觉得很空泛,“呵呵”一直看到署名,龙飞凤舞的“杜宇中”几个字,吕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抬头朝周围瞅了瞅,确信没人发现她的秘密,又继续沉浸在自己那爿小小的甜蜜的世界中。

“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收到自己喜欢的人的情书吧!”吕悦愉悦极了,想要飞扬天涯。幸福得不到分享,吕悦觉得那几乎不是幸福了。她恨不能马上就告诉练恒谦告诉全世界。但等到练恒谦来上自习,吕悦反而没有去惊扰她,一来是让她有时间好好复习,二来是她想让这惊喜持续得更长久。

下自习后,吕悦和练恒谦并排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昏黄的灯光在浓密的树荫下显得若有若无,也可有可无。黑凉的夜稀释着吕悦的兴奋,她用较为镇定的语气对练恒谦说:

“他给我写情书了。”像一阵夜风一样吹出去,让人浑身一颤。

“杜宇中?”看不清楚练恒谦的样子,但是吕悦想象得到她的表情:有点惊讶,但是开心的。

回到寝室,吕悦把情书给她看,练恒谦看得很仔细,甚至一字一句读出来了,吕悦笑个不停,在阳台上张开双手,吓得练恒谦赶紧把她抱回来。

“这个杜宇中,也太害羞了吧!都这个年代了,还找人带情书,想要约人,还不敢当面讲清楚呢!”吕悦嗔怪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甜蜜。

“这不正是你看中的么?这样才不容易出轨哦,你看那些油嘴滑舌的,哪个不是花心大萝卜,整天蝶围蜂绕的,早晚得给蛰死。好了,还不赶紧准备明天的约会吧!”练恒谦笑着提醒她。

“哦,对了,差点把正事搞忘了!你说我明天穿什么衣服好呢?那件红色的呢绒太扎眼,花格子的又太花哨了……”

“明天让我来帮他的‘女神’选衣服吧!先睡好觉,不然明天变熊猫眼,把你心上人吓跑了。”她哪里静得下来,一晚上在床上像个烙饼一样烙来烙去,有许多想象憧憬,也有许多忐忑和不安,她索性爬起来挤到练恒谦床上,练恒谦也没睡着,轻轻嗤笑她:“你看你,简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两个女孩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讲个不停,当然是吕悦一直讲,练恒谦只是听。平日里,练恒谦是很能讲的,口才一流,学院辩论会她总拿第一,今晚吕悦实在是兴奋,就让她放纵一回吧。吕悦讲了很久以后,听到室友轻轻的鼾声,觉得这夜太寂静了,她以为练恒谦睡着了,轻轻呼她一句:“霓裳……”没想到对方轻轻地应了句:“嗯”,吕悦总算静下心来。

“霓裳,你有自己喜欢的人么?”

“嗯……”练恒谦沉默了一下,“有的,是高中同学,可是因为一些原因不在一起了,现在对待感情,也只是听之任之……”练恒谦不说,吕悦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她从未提过。

“现在还爱他么?”

“现在?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霓裳,你这么好,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呵呵,可是我并不晓得呢!”

“那是因为你太优秀了,一般人都不敢来追你。”

“也许是自己在感情上太保守吧,各方面我都有自信做好,除了感情,一开始是觉得麻烦,习惯了就有点麻木咯,随波逐流。”

“你总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跟着我们。”

“跟着你和杜宇中啊?”

“是啊,那有什么!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呵呵,死丫头,快睡吧!”

…………………………

在练恒谦精心的打扮下,吕悦在杜宇中约好的小树林里闪亮登场,太闪亮,以至于把杜宇中惊呆了。如同《诗经》里的《静女》一样,杜宇中“搔首踟蹰”,估计是等了很久了。吕悦穿着一件枣红色针织衫,外面套一件米黄色长外套,脚上穿着练恒谦的长筒靴,这副打扮突出她修长的身材,很干净很干练的样子。

“等了很久吧?”吕悦看着杜宇中被惊得愣头愣脑的样子,心生欢喜,她就是爱杜宇中这股子傻劲儿。

“没,就一会儿。”

“没见过美女吗?傻瓜!”话里微带着嗔怒,是惹人怜爱的模样,杜宇中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这里太冷了,走,我带你去商业街喝奶茶吧。”

张爱玲说:“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转告给另一个女人—— 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过她了。”,是的,吕悦只是在寝室宣布了一下:“我终于恋爱了!”,第二天,整个系都知道她跟杜宇中在一起了。

在学校超市买酸奶的时候,吕悦听到背后两个女生在窃窃私语:

“听说杜宇中谈恋爱了呀?”

“可不是嘛,好像跟一个叫吕悦的女的,就是常跟练恒谦一起那个,长得倒还凑合,可怜我的名草有主了!好多人都追求过他呢!“

“那你是不是也追求过他?”

“嘻嘻……没有啦……”

吕悦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选好酸奶付了钱,用力吸了一口,酸酸甜甜,惬意极了。

她知道:这就是爱情的味道。

就这样,他们正式开始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泡图书馆的生活。

杜宇中果然是个羞涩的大男孩儿,与他正式交完两个月后,吕悦才发现他慢慢有所改变,逐渐地像情书中的王子那样热烈起来。这么寡言少语的男生竟然主动给自己写情书,那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而由此可见,杜宇中心中要有多么浓烈的爱,才有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勇气。吕悦总是这么想,一这么想,就忍不住对他好,当然杜宇中对她也就很好很好了。就像大学里所有的恋人那样,杜宇中细心地做着男朋友该做的一切,帮吕悦打开水,打饭,提书包,陪他逛街逛超市看电影,毫无怨言,他是那样安静而又温柔,让吕悦从不厌倦。适时沉默的男人,内里有一种转折的余地和伸缩自如的力量,这是吕悦概括的,她也可以从杜宇中身上得出验证。因为他的沉默,她更觉得有一份神秘,就像一支潜力股,有无限的可能待她挖掘。

有爱情的日子是甜蜜的,因为耽溺于这甜蜜,所以难以觉察时光的飞逝,一晃就到大四了。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吕悦才猛然发现,原来大学生活真的是如此让人留念,毕业以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两人能不能走到最后?她也设想过,就像《奋斗》中的人物一样去战斗,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但又想像米莱想的一样过着浪漫的生活:

不干什么事业,要杜宇中去找挣钱少,但是清闲的工作,天天泡在一起,看电影,去迪厅,看展览,接着过学校的生活。把这种生活能延长多久就延长多久,两个人还可以攒钱买奇瑞QQ,还是那个分期付款的那一种,周末跟练恒谦恭书端去AA制的小饭馆大餐,晚上去打台球,或者回家看DVD,然后靠在杜宇中肩膀上慢慢睡着……

但这些都是她的假设,她知道事实必定会与戏剧有出入,这样,未来就更是无从揣测了。

他们都必须面临找工作的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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