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偃师城北魏军营中，杨玄瑛随罗士信来此报信求援，后由人引入一座戎帐之中休息，两人方坐下，即有侍者端来食水以供给二人。罗士信经一日恶斗，又饥又渴，正吃的起劲，可杨玄瑛还觉得心神不宁，一再回想适才面见单雄信时情形，吴熹说话神情古怪，言词闪烁，如此急着遣人领她与罗士信二人离开，还似暗怀鬼胎，有不可告人之事。想到此处，怎能让人安心，杨玄瑛这便寻了一个借口，独自出得帐来，偷偷折回辕门，意欲一窥究竟。不料正当她匿于夜色黑暗之中，悄无声息接近辕门，恰见吴熹伏于地上，而单雄信高举剑厉声说道：“李密不仁，就休怪我不义。速传我之令，斩杀罗士信他二人，携其首级，随我一同投奔郑王，替我大哥，报仇雪耻！”连单雄信这等瓦岗旧将，居然也会趁人之危而发难，杨玄瑛这一惊非同小可，还疑是自己错听了话。
而恰此际，又见吴熹站起身来，唤上左右，与之说道：“汝等速招些精壮刀斧手来，随我去将方才二人斩杀，将其首级送于郑王，以表我等归附诚意！”单雄信怀挟旧怨，反形已露，杀机已动，板上钉钉，毋庸置疑，当务之急，还得先逃出军营再说，于是，杨玄瑛即刻跑回帐中，寻着罗士信，便将适才之事说与他听。罗士信听罢，还半信半疑，急欲提枪去寻单雄信当面对质，却忽闻帐外一阵脚步声，依稀可辩出数十着甲带兵之人，由远及近，汹汹而来。显然来者不善，罗士信啐一声骂道：“单雄信这厮，假仁假义，小爷这就去取他性命来！”杨玄瑛急忙劝阻，说道：“敌军人多势众，眼下不是冲动之时，离开此处，先保住性命要紧。”说话声中，帐外甲士渐近，刻不容缓，杨玄瑛一把抓起案上烛台，便往帐帘掷去。戎帐触火而焚，杨玄瑛却已取出流云槊操在手中，说道：“忍一时之气，保有用之身，罗将军还不快走？！”火烧燃眉，情势危急，罗士信别无良策，也只得忍气吞声，先求保命脱身，两人立即自帐后小窗翻出帐外。
杨、罗两人方出后帐，隐约听得帐前一片喧嚷吵闹，其中更有吴熹连连疾呼：“还不快去围上，切莫教那两人走脱！”二人闻声不敢逗留，转身拔足即跑，一路过去，沿途又顺手举火再烧了几座戎帐，还把大寨搅得一塌糊涂。此刻深夜军寨骤然失火，火势凶猛蔓延，营中大多不明就里之士卒乍被惊醒，只道是遭人劫寨，不及被甲而出，仓皇奔走，慌作一团。吴熹也是乱了方寸，嘶声大吼，一面吆喝众人取水救火，一面还催促士卒满营搜罗二人，直把人搞得晕头转向。而杨、罗二人，则趁乱夺了两匹坐骑，持兵纵马寻着人少之路，往营外闯去，两骑并辔同进，驰骋冲突，披荆斩棘，但凡上前拦路之人，尚未反应过来，即被一枪一槊挑翻在地。
两人于寨中七弯八绕，过关斩将，冲破围追堵截，好容易奔到大寨门口，怎料却见单雄信横眉冷目，提槊盘马，麾十余骑手，已将寨门堵住，守候在那。看来一场死斗在所难免，罗士信挺枪而出，厉声斥道：“魏王待汝不薄，何故辜恩背义，行此反逆之事！”单雄信叛乱心意已决，再无回头，他仗槊一指，理直气壮说道：“辜恩背义？！李密杀我翟大哥时，又可曾念过往昔恩义！”不过罗士信当年乃是跟随裴仁基一同投靠李密，他与翟让之间无甚情谊，故此于瓦岗併火一事，亦从未放在心上，眼下他只是认定单雄信因趋利而投敌，恨之入骨，不禁火冒三丈，怒气冲天，骂道：“反复小人，毋需多言，先纳命来！”说话声中，他早已拍马而出，举枪便扎单雄信去。这一枪瞬发骤至，直指要害，辛辣无比，单雄信见过罗士信武艺，不敢怠慢，立刻举槊应敌，但闻砰铿一声，星火四溅，两人已缠到一块，打得难舍难分。
罗士信与单雄信你来我往，不觉之间换过数十招，斗得热火朝天，杨玄瑛在一旁观战，还瞧得心焦如焚，原来闻声而至之人越来越多，再如此拖延下去，即便罗士信能击退单雄信，恐怕也脱不了身。眼下速战速决要紧，杨玄瑛怎还沉得住气作壁上观，此刻只见她娇叱一声，跃马而上，顺势便是一槊斜刺单雄信肋下而去。金光闪耀，凶风尖啸，飞槊来去汹汹，不及掩耳瞬目，单雄信正全神贯注应对罗士信，忽见她横杀过来，心中一懔，不假思索，赶紧抽身回槊招架。可正他解下杨玄瑛一击，另一边罗士信毫不留情面，猛然又是一枪劈头盖脸砸来，单雄信来无暇举槊应对，被迫只得夹马侧身一转，以避其锋芒。当下以二攻一，杨玄瑛之槊法与罗士信之枪法，皆胜在轻灵敏捷，变化多端，两人联手，欲求速胜，左右夹击，一击快过一击，金槊银枪此起彼落，翻江倒海，兴风作浪，单雄信哪能独力抵挡如此凌厉攻势，直被其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杨玄瑛、罗士信这番攻势犀利，枪槊锋芒逼人，周围掠阵士卒亦插不上手，只能干瞪着眼，瞧着单雄信被二人苦苦追打，险象迭起。恰此际，吴熹驱兵赶至，骤见此情形，大惊失色，直愣了半晌，待瞧见单雄信已然招架不住，左臂、右肩各中一枪一槊，鲜血直流，吴熹方才回过魂来，他赶紧喝令弓弩手列队铺开，张弦搭箭待射，而后他又冲杨、罗二人呼道：“我等与二位素无仇隙，还请二位罢手，我可保二位安然离去。”如今身困险境，若就此放得单雄信离去，无以要挟，恐怕凶多吉少，杨玄瑛闻言，并不予理会，她手头攻势不减，仍自顾接二连三疾刺单雄信。罗士信亦不信赖吴熹，也是一边猛攻，一边骂道：“无耻之徒，休再卖舌！待小爷取了这厮首级，便来收你贱命！”杨、罗二人无视他叫嚣，吴熹气得捶胸顿足，一把夺过张弓来，挽弓拉弦，搭箭便欲射其二人去。不过场中激斗三人绕作一团，吴熹弓术平平，又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射罗士信，一会儿又瞄准杨玄瑛，还怕误伤单雄信，弓箭在其手中左右摆来摆去，犹豫不决，迟迟难发。
而此时杨玄瑛与罗士信挺槊挥枪，又相继袭至，单雄信分身乏术，只挡下杨玄瑛一槊，肩头却又中罗士信一枪，令他身子一晃，险些坠马。又一击得手，眼看单雄信危在旦夕，可杨、罗二人欲再趁胜追打之际，忽有砰一声响，惊震环场，竟是吴熹臂力不支，胡乱放出一支箭来。激箭虽无准头，却有劲道，破空星驰，呼啸而去，杨玄瑛、罗士信闻之，也不禁愕然。千钧一发之际，倒是单雄信不算糊涂，趁着杨、罗二人惊弓走神，他曳兵夹马，猝然一跃，跳出战圈，马不停蹄，即往吴熹这边遁去，口中还大声疾呼道：“赶紧放箭，莫留活口！”话音方落，弓手得令，冲着杨、罗二人便是一阵乱射。
流镝漫天横飞，劲矢犹若雨坠，杨、罗二人各自奋舞兵刃护体，打落一波乱箭，总算有惊无险，不过拦在寨门一队士卒，正对着弓阵，骤遭丛箭急袭，不及闪躲，却是呜呼栽倒一片，即便寥寥余生者，亦仓惶逃散。此刻，单雄信已奔至吴熹身旁，转马回身，想着适才被人逼得狼狈不堪之情形，他恼羞成怒，也不顾昔日同僚旧情，直把槊一直杨、罗二人，又喝令弓手再度放箭。百弓齐开，连箭俱发，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杨、罗二人见状，自知今日已奈何不了单雄信，只得先谋出路，两人相互递了一个眼神，忙趁飞矢未至，一同拨马共往寨外，夺路而去。
凄凄惨夜，月黑风高，星斗无光。杨玄瑛与罗士信二人逃出大寨，快马加鞭，一口气狂奔十数里，登上一座山坡，未见有追兵至，方才停下马来。杨玄瑛奔波一日夜，至此已是头昏脑胀，饥疲交困，此刻，只见她翻身下马，席地而坐，还直喘着粗气。罗士信先前在单雄信寨中用过一些食水，还有余力，不过急难关头，他不便撇下杨玄瑛独自而去，也只得随之下马，稍作休憩。
更阑人静，万籁俱息，忽又起悲风阵阵，萧瑟切鸣。想到这一日邙山之役惨败，单雄信又变节投敌，两人垂头丧气，黯然神伤。许久，杨玄瑛恢复一些气力，这便开口说道：“再往南便是偃师城，还有郑頲郑大人麾兵守城，我等就暂往那里去吧。”罗士信却说道：“此前郑頲与张童儿共守偃师，如今张童儿贪生降敌，我看那郑頲多半也已倒戈。”有单雄信先例在前，罗士信这番话并非全无道理，杨玄瑛闻之哑然，不再言语。
恰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之响，声势浩大，罗士信猛然警觉，提枪蹿起身来，循声望去，依稀瞧见东北边烟尘弥漫，沙砾卷飞，一支军打着火把，还竖起“永通”旗幡，正往这边疾行而进。罗士信日间见过“永通”幡，赶紧说道：“是一路东都军，这方向过来，必是冲偃师城去。”话音刚落，东南面又是一阵奔蹄之声渐近，数十骑人纵马狂奔，还迎着郑军过去，虽还看不清这路人马着装样貌，不过为首一人，手中那杆金枪还是格外闪耀，引人注目，看来此人该是郭士衡无疑。
好在漆黑夜中，南北两路郑军又是行色匆匆，皆未注意到杨、罗二人，只自顾于山坡前会师，东北那路大军中即有两骑奔出前来，杨玄瑛此时才辩出那两人样貌，正是王世充与王婉儿两父女。如今王世充不去追击李密，却来了偃师，其中必有古怪，杨、罗二人想要看看王世充又再图划什么阴谋诡计，便伏于灌木丛中，蹑手蹑脚靠上前去，正闻王世充问道：“前头偃师城情形如何？”郭士衡得意答道：“我等围了几个时辰，那郑頲也算识时务者，真以为李密被擒，乞降献城，七星官已入城中，正与郑頲在那迎候主公。”王世充哈哈大笑，连赞数声“好”，又说道：“树倒猢狲散，日间骁果降将张童儿、陈智略先后来投，方才单雄信也遣使送来降表，现又有郑頲赠上偃师城，看来李密也是气数尽了。”回想昔时李密连战连捷、如日中天之时，远近豪杰无不前来趋附，岂知当下仅邙山一败，便至魏军分崩离析，其部众或散或降，相继另谋出路，更有甚者，还趁火打劫，这人心不古，世态炎凉，怎不叫人感慨唏嘘，杨玄瑛听到此处，也是暗自哀叹不已。
不过此刻，还听郭士衡赞道：“主公神机妙算，兵不血刃，收了单雄信，还得了偃师城，末将钦佩不已。但据闻李密携残兵溃卒已度过洛水，似乎经黑石关正退往洛口，若让其归入仓城，再占据虎牢而守豫东，还怕我等功亏一篑。”王世充一摆手，面露狞色，说道：“只消李密入了洛口仓城，自会有人送他首级前来。”郭士衡一愣，说道：“莫非......”王婉儿接口说道：“不错，邴元真不仅性情贪鄙，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邙山败报一去，他闻得李密失势，即表出投诚心意。董将军已先去了洛口会见邴元真，适才他飞信传书来报，只待李密入城，邴元真便会践约举兵斩之。”此言一出，杨玄瑛与罗士信于暗地里听着，悚然惊惧，面色煞白，可是眼下藏匿之处离王世充军太近，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仍是凝神屏息，又听王世充于左右说道：“走吧，传我令，先去偃师，收编郑頲、单雄信之部，再往柏谷坞渡洛水前往洛口。”说着他又于郭士衡说道：“有劳郭将军暂留此处，率人继续于这一带搜捕残兵溃将，若有愿意投诚者，可纳为己用，而若冥顽不灵者，格杀勿论。”言方毕，郭士衡接令而去，王世充亦将手一招，麾军再往南直奔偃师进发。
待郑军走远，杨玄瑛、罗士信二人方才起身。想着适才王世充等人那番话，洛口守将邴元真暗怀不轨，李密多半还蒙在鼓里，杨玄瑛急忙说道：“魏王此行洛口，还在人算计之中，我等快去将其拦下。”罗士信点头说道：“我等得赶在魏王前面，事不宜迟，这就出发，由此东进，应可绕开张童儿叛军。”两人主意已定，寻回各自坐骑，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便往黑石关方向追李密去。
再说李密携败军落荒东遁，一路上还不时被郑军轻骑追赶掩杀，将士死伤无数。这惊心掉胆一昼夜，狼狈亡命，魏军终于渡过洛水，行抵黑石关附近。眼看将士人困马乏，疲累至极，人皆行走不上，更有昏厥倒于路者，李密也无计可施，只得喝令就地暂歇休整。如今再清点士卒，当初带去邙山五万余主力，再加首阳山、偃师各一万精锐，至此仅剩万余士卒，至于麾下那些将领，多于乱军之中失散，下落不明。望着军士一个个衣甲不整，伤痕累累，还垂头丧气，颓靡哀怆模样，这悲从心起，令人心如刀割，李密仰天长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天色渐明，黑云罩地，饕风骤起，潦雨欲来。此正逢柴孝姮率人于前头探路归来，她寻着李密，上来说道：“夫君，前头往巩县大道，未见敌军踪影。”李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柴孝姮见李密这般失魂落魄模样，揪心酸鼻，凄伤欲泪，可事到如今，哀怨徒劳，她也只得好言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夫君不必如此灰心。只消我等赶回洛口，入得仓城拒守，熬到郑军粮尽，必有转机挥戈反日。”李密一阵长吁短叹，黯然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回洛口，再图后事。”说着他又于左右说道：“王世充定会阻我反归洛口，速传令于将士，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可李密话音刚落，魏军正待集结上路，忽然远处一前一后奔来两骑，行至近处，众人方才认出来者正是杨玄瑛与罗士信二人。李密乍见杨玄瑛安然归来，喜出望外，赶紧迎上去说道：“玄瑛妹子无恙便好，速随我等一同回洛口去。”杨玄瑛翻身下马，不及喘气稍歇，便急切说道：“洛口万万去不得，邴元真已生异心，他暗中勾结王世充，正等着魏王去自投罗网！”此话犹如晴空霹雳，骇人听闻，李密瞠目结舌，半晌方才骂道：“邴元真那厮，我平日里不曾亏待于他，何故反我！”杨玄瑛叹息而道：“何止邴元真，还有单雄信、郑頲、张童儿、陈智略等皆已先后倒戈，率部投奔王世充去了。”这也是屋漏更逢连夜雨，行船又撞打头风，李密听罢此言，气急攻心，两眼抹黑，仰天晕翻于地，惊得左右慌忙上前，七手八脚来扶。
许久，李密方转醒过来，还觉头重脚轻，全身乏软，他呻吟数声、终于有气无力说道：“不料邙山之役，一败涂地，诸将投敌，洛口亦失，悔不该当初未听人劝，意气用事，草率出师！”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嗟悔无及，众人闻言，也只有摇头叹息。不过此刻身处阽危之域，即便去不了洛口，亦不能于此坐以待毙，于是，杨玄瑛说道：“眼下还不是伤悲之时，王世充经由偃师，打算于柏谷坞渡洛水前往洛口，若我等此刻南下，还能赶在其之前设伏河东横岭，趁其半渡而击之。”毕竟当年王世充初来东都，两人首度交锋之时，李密便是于黑石关反败为胜，将其击溃，而河东横岭，更是曾经一举歼灭刘长恭大军而名震四海之地，想到此处，李密又看到一线生机，噌地跃起身来，说道：“玄瑛妹子言之有理，王世充料我退走洛口，可乘此机攻其无备，定能却敌。”兵贵神速，李密说着即刻以罗士信为先锋，传令军士折转面南疾行而去。
不过魏军兵将经邙山惨败，心有余悸，士气大损，这一路南下，还走得凄凄惶惶。而天公亦不作美，将近横岭，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银线密麻，急点落溅，天地一片混沌。大雨骤至，道路坑洼泥泞，行进艰难，众将士扶策而走，费了好大劲方才攀上横岭，分部伏于灌木丛中，以待郑军前来。豪雨越下越大，远近潦浊，视线模糊，魏军伏于岭上，不觉已有两个时辰，始终未见郑军前来，难免有些松懈，其中士卒不堪乏累，更有人竟打起盹来。
按郑军行进脚程来看，该早抵此处，如今其迟迟未至，莫非王世充已识破伏兵，李密、杨玄瑛等人也是心怀忐忑，坐立难安。可正此刻，前头忽然有人大喊：“洛水上有动静！”李密闻声，赶紧向岭前望去，大雨之中，只能依稀瞧见几个步骑相继踏上东岸河浦，还看不清洛水河上情形，但杨玄瑛却已提起流云槊，说道：“敌军不筑桥而泅渡，正可乘机击之，魏王还不下令！”不过李密全系希望于此一击擒杀王世充，当下只见着敌兵几个小卒，怎肯贸然出袭，只听他说道：“玄瑛妹子稍安勿躁，敌军渡水正始，又未见王世充踪迹，此时出击，还怕打草惊蛇。”杨玄瑛急着说道：“王世充麾下主力皆是江淮人士，熟识水性，泅渡区区洛水，只消须臾功夫，魏王再不出击，势必贻误战机！”但李密还犹豫不决，始终难下号令。
眼见又更多敌兵登上河东，忽然柴孝姮呼道：“夫君，快看，王世充就在那里！”李密闻声望去，恰见王世充正仗马立于河浦，他连忙站起身来，连声喝令擂鼓进击。怎知魏军兵将伏得久了，还有些倦怠，乍闻战鼓声响，一时间尚未反应过来，倒是教王世充先于警觉。然此刻郑军十之八九皆已渡过洛水，无非大雨阻挡视线，李密等岭上众人瞧不清楚罢了，待魏军喊杀而出，其实郑军早已在河浦列好了阵仗应对。
郑军犹有邙山大胜之余威，虽是猝然遭袭，却也未显混乱，反而还是魏军新败之后，又日夜亡走，精神萎靡，意志消沉，两军再度交锋厮杀，战不出多时，魏军不敌，死伤惨重，直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乱军之中，还见李密由人所护，再度往北逃亡，王婉儿即于王世充说道：“我等此行洛口，却遭李密伏击，必是有人走漏风声，李密此去，料他不会再走洛口。”王世充沉吟片刻说道：“眼下围剿之势已成，不能走脱了李密，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即刻传令三军将士，昼夜追袭，不许暂退，只擒了李密方止！”众将得令，皆要争功，纷纷率众直追李密而去。
这一战伏击不成，却又折了大半兵马，连罗士信亦于混战之中失散，如今魏军随李密傍洛水东岸慌促北遁，沿途又遭郑军数度阻截，所幸来者只是小股人马，一众人且战且退，直至黄昏渡回洛水河西，方才闻得金戈铁马之声渐远渐止。此际暴雨虽停，可潮湿衣甲难干，经凛冽秋风一吹，寒意迫切，还教人禁不住瑟瑟作抖。饥冻交攻，精疲力竭，残军举步维艰，众卒歪斜倒地，休憩于荒野，却又发现自携口粮也早已用尽，迫不得已，诸人也只有嚼吞草根，割食马肉，以作充饥。魏军兵将几曾沦落至此窘困之境，苦不胜言，悲情难耐，还有人失声号哭起来，咽泣连绵，哀恸不绝，怆凉凄氛，伤断人肠。
李密、杨玄瑛、柴孝姮围坐篝火之旁，三人见此情形，亦是相顾无言。一直沉默良久，杨玄瑛终于说道：“为今之计，不若北渡冀州，南阻黄河，西守太行，东连黎阳，以徐将军之部，携其仓城存粮，立稳脚跟，还可再图进取。”李密迟疑片刻，又叹息一声说道：“杀翟让之际，徐世勣几死，如今败战失利，单雄信已然叛反，想必徐世勣亦会趁此以报私怨。”北去不得，东、南两面亦有郑军或叛将随时追至，当前似乎也只有西进一途，可李渊已居关中篡隋称帝，即便入了崤函，摆脱追兵，还是无路可去，想到此处，计穷智极，杨玄瑛再绞尽脑汁，冥思苦索，业已想不出任何办法。
还三人机关用尽之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奔蹄之声，轰轰烈烈，滔滔滚滚，竟是大队人马，少说不下千余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魏军已是惊弦之鸟，骤闻蹄声渐近，心胆俱裂，面无人色，李密也是心生绝望，忽长叹一声，拔剑而道：“生死有命，今日道尽途穷，实有负众卿，我当以死谢之，诸位愿降愿走，悉随尊便。”说话声中，他把剑锋一转，作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虽事出突然，可柴孝姮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李密，疾声呼道：“此一路亡走，尚有这些将士不曾离弃，而今夫君岂可一死了之，甩手独去！”李密尚在挣扎，忽又听杨玄瑛说道：“魏王莫急，来者乃是王伯当王将军。”此前王伯当与裴仁基一同戍守金镛城，怎会突然到了此处，李密闻言一愣，再往蹄声来处看去，恰见王伯当引一支轻骑，已奔至面前。
先前邙山战败，李密不归金镛而走洛口，还是怕金镛深处敌境腹地，无依无凭，一旦入城，容易被人困死在内，而他这一东走，也算是舍弃了金镛城，故此刻乍见王伯当引兵到来，教他愧意顿生，不禁与之黯然说道：“伯当兄弟此来，可是取我性命，去王世充处邀功？”王伯当翻身下马，伏倒于地，涕泗横流而道：“魏王何出此言。昔萧何尽率子弟以从汉王，伯当恨不兄弟俱从，岂以魏王今日失利遂轻去就乎！伯当愿追随魏王，纵身分原野，亦所甘心！”声泪俱下，言辞恳切，闻者无不感欷。
李密悲喜交集，赶紧上前扶起王伯当，又询问金镛城形势，方知当日邙山噩报传至城中，王伯当与裴仁基一商量，决定弃城而出，前去驰援李密。其一路人马东进寻来途中还遭郑军两次阻击，裴仁基不幸落伤，散于乱军之中，但王伯当拼死力敌，好歹也是击退了敌众。不过王伯当这一支军虽尚有千余之众，也未遭致命打击，可其兵微将寡，还是无法与郑军匹敌，况且李密大受挫折，已无志气再与王世充一较高下，故几人又坐下来一番议论，仍然不知该何去何从。而怎料此时又有王伯当派出探子来报，王世充主力已渡过了洛水，兵分两路，往这边搜索而来。鱼游沸鼎，鸟覆危巢，不容人踯躅拖延，李密也只得下令兵将赶紧启程，匆匆上路，先往西撤退，走一步算一步了。
为避免洛阳敌兵来袭，魏军西撤，还走了邙山北段。可如今洛口以西皆入王世充势力之中，到处都有郑军斥候游弋，李密此行，还全在人掌控。果然奔走半日，至次日午前，魏军行抵含嘉城之西北，又遭郑军劫杀。郑军这一次出击，非比寻常，似乎志在必得，但见东路引军者郭士衡在前，南路引军者宇文博在后，其麾下都是骁勇骑卒，两支军马分左右驰骋上来，便凶神恶煞一般猛扑魏军而去。李密还不敢与之接战，望风而逃，可魏军步骑混编，又如何跑得过郑军壮骑，只眨眼之间，已为敌赶上围住，惨遭一阵溷杀，非死即伤。
郑军掩杀之中，还郭士衡眼尖，乍见李密由人护着，正往西面弱势之侧突围，他贪功心切，大声叱咤，舞枪纵马，便直冲李密而去。眼看郭士衡挥枪左挑右刺，一路突闯，逼近李密，王伯当疾声呼道：“魏王先走，有我断后。”说话声中，他已取弓搭矢，即是一箭射去。王伯当射术精湛，可郭士衡亦非等闲之辈，他举枪拨开飞箭，还狞笑一声说道：“汝等已逢穷途末路，还不下马受降，尚可留得性命。”怎想他话音刚落，忽又闻一声娇叱，但见杨玄瑛应声而至，二话不说，奋袂举手一扬，流云槊破空而起，灼目耀眼，已飞袭面门而来。郭士衡也曾在杨玄瑛手下吃过亏，而此际七星官又不在身旁，他不敢大意，急忙抽枪招架。冤家逢仇敌，又是沙场争生死，两人使出浑身解数相斗，搅打一团，金槊金枪交织来去，万缕怒芒乱散，直教人瞧得眼花缭乱。
当下已到了存亡之际，也只有作困兽之斗。这边杨玄瑛与郭士衡斗得难舍难分，王伯当亦麾军而上，拦住郭士衡部众，与之相杀。而另一边柴孝姮也未闲着，她挺一柄乌漆滕蛇短枪，横扫竖挑，疾锋惊飙，锐铓骇电，还见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李密由数十甲士所护，紧紧跟在柴孝姮身后，也往阵外方向拼杀，短兵相接之处，枪林刀树，杀人如草。一众人裹血力战，殊死厮搏，眼看既要杀透重围，却忽听得一声长啸贯空，响遏行云，洞彻九霄，闻者无不愕然。柴孝姮也是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却见宇文博纵马挥杵，引支骑军转战冲突，一往无前，正迎李密追杀过来。
与此同时，郭士衡还在全神应对杨玄瑛，王伯当见其二人久战不下，心急如焚，于是他挥刀奋斫，劈倒身前几名敌兵，寻隙跃马欺近郭士衡，顺手取箭三支，当即张弦开弓，看准他无暇分身应付之机，便是一口气连发三箭，皆指其要害而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支激矢迭飞，攻人不备，郭士衡刚拨开杨玄瑛扎来一槊，骤闻弦响风声，色变振恐，慌忙抽身而退，还顺势回枪撘去。尽管郭士衡身手还算矫捷，这一退一撘，闪过一箭，又打落一箭，可还听得通一声，第三箭接踵而至，正中其右侧胸膛。尚幸郭士衡虽着道衣，可其内贴身衬有护胸铜镜，卸去劲矢六七分力道，此箭扎得不深，还不至令其毙命。
杨玄瑛一见郭士衡中箭受伤，不肯轻饶素放，她猛然横手一扫，流云槊化作一道金练甩去，不偏不倚，挞中郭士衡背心，硬生生将他打落下马。郭士衡坠地，手中还拽着虎头金枪，来回翻滚呻吟，看来伤得不轻。这正是夺回兄长遗物大好时机，可杨玄瑛正待策马而上，却听得身后王伯当扯着嗓子呼道：“魏王有难，速去救援！”杨玄瑛闻声连忙回头看去，原来适才李密突围之时，不幸被人击倒坐骑，当下他徒步于地，仅有十数刀手相护，又陷入敌阵之中。危急关头，杨玄瑛、王伯当哪还顾得了郭士衡，两人即刻率众转奔李密这边过去。而柴孝姮冲杀在前，骤见李密落马掉队，也是大吃一惊，她赶紧拨马而回，再杀返重围之中。
当下两军乱战，没有坐骑，寸步难行，李密环顾左右皆是敌兵，亦是叫苦不迭，而此刻，宇文博降龙伏虎，勇往直前，一路迫近，还无人可敌。柴孝姮并未与宇文博交手过，未曾领教过他金杵威力，无知者无畏，眼见他即将追上李密，柴孝姮猛喝一声，迎上宇文博，挺枪即刺，只欲将其截下。这一枪去势凶烈，不留余力，若换了寻常人等，必定非死即残，不过宇文博犹然镇定自若，只横杵一挑，轻描淡写之间，已将她这一招给挡了下来。柴孝姮一击不中，还不气馁，夹马纵跃，借势举枪，正待再攻，哪知宇文博手脚更快，他前招未尽，后招已至。霎时间，金光掠起，云涌飚发，风雷齐聚，一股排山倒海之力，袭身而来，柴孝姮惊呼一声，花容失色，仓促横枪招架。但闻砰一巨响，花火迸溅，金杵劲大力沉，竟敲断柴孝姮手中短枪，其势未衰，又重重撞在她胸口之上。柴孝姮一身单衣，未着兵甲，怎能经得起如此一击，只见她仰天惨呼，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晃晃，便失了重心。但几欲坠马之际，柴孝姮还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张臂一把勒住马颈，总算没跌落地去。
宇文博见这一杵未将她打下马来，倍感讶异，也不忍心再痛下杀手，这便收回金杵，还待再去追击李密。不过此刻杨玄瑛与王伯当已驱兵赶来，王伯当张弓即射，一梭飞箭连发，皆一气呵成，口中还大喝左右而道：“汝等速去将那人围住，万万不可教他接近魏王！”其麾下从骑得令，趁着宇文博躲闪格挡飞箭之际，一拥而上，已将其去路拦住。杨玄瑛知道这一众人挡不了宇文博多久，故一见他被人围攻，马不停蹄，继续往李密之处冲去。
恰杨、李二人将要汇合之际，忽然柴孝姮伏在马上，横跃出来，正落在李密身旁，伸出一只手来，喘气费力而道：“夫君赶快上马，与我同去。”李密盯着她一迟疑，亦同时伸出手去。怎料正抓着柴孝姮手腕之时，李密猝然发力，一把将她拽下地来，竟也不顾其死活，只管自己翻身上马，劲拍马臀，头也不回地往阵外奔驰。这一变故突然，出人意表，杨玄瑛前前后后、清清楚楚瞧在眼里，张口结舌，俄然惊怔。不过王伯当见李密夺马逃生，却是大喜过望，他一边纵马急赶，一边发箭射往李密前头，嗖嗖声里，连中数人，替他射开一条路来，眨眼之间，两人两骑终于先后闯出围圈，面西绝尘而去。
望着二人远去背影，杨玄瑛方回过神来。记起柴孝姮还倒在乱军之中，杨玄瑛赶紧寻到她身旁，也顾不得周遭敌兵，即下马将她扶起身来。此际柴孝姮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原来适才那身中一杵，已将其肋骨肺腑震碎，无非一心想着要助李密突围，她方才屏着一口气撑到此处。这时杨玄瑛连唤她数声，柴孝姮才缓缓睁开眼来，两人默然对视，还见柴孝姮苦笑一声，眉头一皱，又咯出两口血来，杨玄瑛瞧在眼里，心中着急万分，却是束手无策。
至此，魏军残兵终被屠戮殆尽，郑军士卒围住杨玄瑛与柴孝姮两人，虎视眈眈，逼上前来，其中正有人挥刀欲斫，却骤听一声喝道：“住手！”杨玄瑛闻声抬头望去，正见宇文博绰杵策马，还是当年那一副盛气凌人模样，缓缓走上前来，直盯着她二人瞧了好一会，方才挥手于左右说道：“两个无名小卒，郑王不会放在眼里，由她去吧。传我令收兵回城。”说着他又一言不发，麾军往东退去。
而与此同时，李密好不容易脱身，慌不择路，纵马加鞭，迤逦奔逃。待追兵渐远，李密勒马而停，回顾身后，仅王伯当一人从之，还槊血满袖，伤痕累累。两人心力交瘁，下马而歇，许久，王伯当恢复一些精神，又起身四下张望一番，来于李密说道：“此处乃是洛阳城西，谷底那条溪涧该是瀍水，再往前走，便是函谷关了。魏王，我等还往哪去？”李密心灰意懒，一片茫然，久久答不上话来。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蹄声，惊动李密起身望去，却是杨玄瑛怀抱着柴孝姮，共乘一骑奔至。
劫后余生，再度重逢，李密如释重负，立刻迎上前去问道：“玄瑛妹子可好？是否还有敌兵追来？”杨玄瑛却面冷如霜，翻身下马，放下柴孝姮，忽然拔出流云槊，直指李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气冲冲而道：“她与你结发夫妻，临危之际，还想着来救你脱身，可你为何如此害她性命，弃之无顾，独自逃生！”李密一怔，往地上一看，这才发现柴孝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气息，早已玉损香消，他心中一慌，惭疚难耐，低下头去，无言以对。杨玄瑛见李密不作声，更是火冒三丈，厉声斥责而道：“此始乱终弃之举，兽畜不如，实令人大失所望，也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你！”眼看她情绪激动，王伯当赶紧上来劝道：“夫人罹难，谁也不想，此中误会，还待前往安全之处再说。”话音刚落，李密迎着槊锋走上前去，哀声说道：“如今山穷水尽，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与其落于王世充手中，还不如死于玄瑛妹子槊下。玄瑛妹子若要取我性命，当趁此际。”现下情形，还似当年葮芦戍上，那时若有得选择，谁愿意拔剑刺死亲生兄长，往昔重现，爱别离苦，个中酸楚，寸断肝肠，杨玄瑛想着，恻恻悱悱，几欲垂泪。但王伯当见她颜色缓和下来，又上来一番好言相慰，毕竟柴孝姮已死，如今即便杀了李密也无济于事，反倒是教亲者痛、仇者快，想到此处，杨玄瑛叹息一声，终还是放下了流云槊。
夕阳斜下，余霞成绮。滔滔黄河水，悠悠北邙山，经此一役，鏖战惨烈，埋骨无数，还一片血色殷红，腥味弥漫。三人齐力殓了柴孝姮尸身下葬，王伯当又说道：“这两路敌军虽退，可王世充还不会善罢甘休，我等该早日离开此地。魏王有何打算？”话音刚落，乍有深秋西风掠动，吹起碎沙飞尘，拍在身上，竟有切肤之痛，钻入心骨，教人一阵哆嗦。李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又走上高处，环顾四野，此际邙山西北脉，洛邑古都辉煌楼阙已远，却还可见山间瀍水，涓涓细流，蜿蜒旖旎，正向崤函崇山峻岭而进。李密瞧了半晌，悲情顿生，却又无可奈何，只是长吁一口气，饮泣吞泪而道：“走吧，入关中，投奔唐王去！”这正是：
恨兵家胜败不期然，噎语对苍岑。
看墟烟消逝，旗辙靡乱，钲鼓息沉。
寥阔青空映血，霞焰染霓云。
转眄桑榆晚，归去黄昏。
谁奈落花流水，凉野西风卷，吹散京尘。
叹长河斜日，残照落荒人。
走瀍原，新堆白骨，渡洛川，数几许游魂。
来时路，北邙山岭，总是丘坟。
【卷六·北山暮日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