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不知道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的，并且这种下坡远非平稳地下滑，它始终处在一种急速下滑的状态，深不见底，让人绝望，时常把“活着真没意思”挂到嘴边的阿昌将将就就总算是活到了快半百的年纪。

工作不稳定，靠着社区和家里人介绍总能有点事做混口饭吃；没有房子车子也没什么存款，几十年一直住在父母的房子里；二十多岁的时候和相爱的女人结了婚，如今却只有自己还卑微地爱着；曾经是家里小辈最喜欢的小舅，如今却变成了让人操心还爱喝酒的老顽固；小时候总喜欢缠在身边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因为不想面对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毅然决然去外地工作。阿昌细想着生活的一地鸡毛，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昌是家里七个孩子中最小的，家里从小清贫，但父母也好哥哥姐姐也好都比较偏爱阿昌，阿昌出生的时候，家里人已经从农村搬到了县城了，他算是家里从小过得比较如意的那个孩子。吊儿郎当地念完初中，阿昌就没再念书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正好《英雄本色》风靡国内，阿昌和他的一众伙伴为其中的“兄弟情”深受感动，对所谓的江湖非常向往，人人都想成为电影中周润发的角色，大家以加入社会中某些不良团体为荣，家里人劝阿昌找点正事，结果阿昌一气之下不回家了，后来阿昌是身上绑着绷带回家的，听送他回来的人说是两伙人在斗殴中阿昌替别人挨了一刀。回家养伤的时候，阿昌的三岁外甥女被送来父母这边照顾，外甥女很喜欢阿昌，无意间看见阿昌的伤口时哭着问阿昌“舅舅，你疼不疼”。这事之后阿昌没再回归那个“组织”，家里人找认识的人给安排了正经工作。外甥女白天没人照顾，阿昌上班前会先送外甥女去幼儿园，每次去幼儿园的路上外甥女会哭闹，通常都是阿昌双手给塞上零食哄着去的，但阿昌那时觉得很幸福。

阿昌年轻时相貌还算英俊，个头接近一米八，穿着打扮也比较赶潮流，算是受女孩欢迎的那一类，本身想再多浪荡几年的他遇到了小华，小华憨厚乖巧，娇小美丽，阿昌很爱她，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和小华结了婚，即使当时两个人一无所有但都坚定地选择了对方，那时两人都觉得有爱情就够了，以后会好的。家里的小辈都很喜欢阿昌和小华，外甥女整天围着两人转，其他小辈来了老人这边也会嚷着要夫妻俩陪着玩，小华的厨艺深受小辈的喜爱。

阿昌在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真的过得很快乐，对未来也充满期待。婚后两年阿昌和小华迎来了自己的小生命，小华本身就比较娇小，体质也不太好，肚子里的龙凤胎只活下来一个，活下来的是女孩，面对这种意外，阿昌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女儿。

但人生不是自己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孩子两岁的时候工厂倒闭了，那几年失业的人很多，阿昌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沾染上了爱喝酒的毛病，和小华也逐渐开始有了矛盾。阿昌后来就是不停地为生计奔波：和父亲去煤矿、做管钳工、给厂子看大门，如此之类的，没文化也没有本金的阿昌既没有好的工作机会也没能力自己做生意。阿昌不甘心，但又好像没什么办法，喝酒的频率越来越高，后来身体不适做检查，发现得了乙肝。得病之后的阿昌越发敏感与易怒，和小华发脾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女儿五岁生日那天，小华消失了，毫无征兆，这天的前一日是周末，小华还带着女儿和外甥女去了附近公园玩，她离开地不动声色，连衣服都没拿几件。女儿习惯在下午小华的下班点在巷子口等她，那天从黄昏等到晚上，也没等到小华回来，女儿哭到了半夜，问妈妈为什么没回来，没人知道为什么，只能编造谎言。起初大家以为小华是和阿昌生气了，过几天就会回来。小华没什么朋友，联系完所有可以联系的人之后，阿昌慌了，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阿昌找了一周之后接到小华的电话，意思是我不会回去了。女儿依旧每日在巷子口等小华回家，等了一个月，哭闹了一个月，一向对孙女呵护有加的阿昌父亲生气了，说了气话：“你那个妈妈，不要也罢，没有良心”。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戚邻居里传开了，原版是老柳家的媳妇跑了，后来被传成什么样也就不得而知了。阿昌父亲一生善良，是街坊邻居口中的好人，这个好人这辈子没有被这样戳过脊梁骨。

阿昌彻底自暴自弃了，基本变成了每日酗酒，女儿完全是两个老人在管，外甥女那会虽然才十岁，但是比同龄孩子都要成熟一点，会时常安慰阿昌，劝阿昌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阿昌每次都是低下头叹气，一句话也不说。那个会逗外甥女开心，整日充满活力的阿昌彻底消失了，在小华离家出走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偏执、古怪、爱发火的中年男人，经常喝多了就会砸家里的东西，外甥女亲眼看见有次阿昌一脚踹坏了木茶几。在父亲和二哥持续地警告与劝解之下，阿昌差不多用了两年的时间稍稍振作了些，毕竟女儿也要开始上学了。阿昌的戾气没那么重了，眼睛里也看不见光彩，因为酗酒和长期吃药，整个人都显现出比较严重的浮肿，二十岁英气逼人的模样没了踪影。阿昌去了郊区给人家看厂子，工资要比在市区稍稍高点，周中老人照顾孩子，外甥女带着女儿去上学，周五下午去学校把女儿接去上班的地方，外甥女嚷了好几次也要去，阿昌都没让跟着，厂子那十几平米的昏暗脏乱的小屋，阿昌没有脸面让外甥女看到。

女儿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人联系阿昌说小华回来了，在当地一家超市当导购员，暂住在朋友家里。阿昌去找了小华，阿昌想象过无数次再见到小华的场景，他要质问她、要呵斥她，他要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可恶、多不负责任，但在真正再次见到小华的时候，阿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华，比起自己，岁月显然对小华要宽容很多。小华说她当初是听信了朋友的话，想跟着去外地挣钱，结果跑东跑西的钱没挣上，朋友也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回来也想过联系阿昌，但确实没这个脸面，小华自始至终没有道歉。阿昌得知她目前没有可以长期住的地方，问她是否愿意回来，女儿很想她。

阿昌说要带小华回去的时候，老爷子发了很大的火，说小华不要脸，阿昌没有尊严，但老爷子最后还是屈服了，因为孙女。孙女这几年都是老爷子在照顾，经常在做梦的时候喊妈妈。小华回来后，街坊邻居又是一阵流言四起，但阿昌的家里人没有人指责过小华，只希望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阿昌对小华依然很好，小华依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憨厚老实，但她不爱阿昌了，阿昌知道。

阿昌愈发敏感，小华和谁打了电话，要去哪他都会问得清清楚楚，小华有时候会上晚班，阿昌风雨无阻地去接。小华为此抱怨争执过，阿昌一开始会认错说自己会改，有次阿昌喝多了，小华从他喝酒的问题抱怨到敏感的问题，阿昌埋着头低吼道：“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女儿去外地上大学的那年，小华告诉高昌她爱上了别人，要离婚，阿昌不答应，跟她道歉，小华很坚持，表示自己就要搬走了。阿昌了解到小华要搬去的地方距离小华上班的地方比较远，让小华夜班下班还是回来，他不约束小华，这段时间让小华再想想。阿昌依然会在小华下夜班的时候去接她，偶尔还会碰到那个人，还会跟人家聊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只希望小华不要再离开他。

小华这次又被骗了。这几年家里的里外开销一直是阿昌在管，小华自己的工资全部存了起来，那个男人把小华的积蓄骗光了，小华又回来了，阿昌没说什么，回来的当天给小华炖了汤。两个曾经相爱的人最后变成了将就地过日子，女儿时常会接到两个人的电话，分别会对对方有所抱怨，那个曾经在巷子口哭得要死要活的小女孩在长大之后意识到，其实小华回来和小华不回来，生活都一样糟糕。

阿昌今天生日，没人记得。他骑着电瓶车在零下十五度的冬夜里前行在接小华下班的路上，回想起二十岁那年的夏夜，小华坐在他自行车前杠上，欢快地哼着歌，夏风阵阵，未来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