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记事的时候,无论是在家里或者有外人在场,我妈都会毫无保留的评价我:"笨,只会死记硬背”。再长大点,我妈又说她一辈子没见过像我这么孤僻冷漠的人,她由此断定我是“天煞孤星”。我那时还没有读书认字,喜欢歪着脑袋,假装思考问题,在她面前,我的确是沉默的,然而,我有点不甘心,这一生就如此轻易的被提前总结陈词了?
小伙伴红梅的爷爷是旧社会的私塾老师,他白须飘飘,和蔼可亲,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在庭院里教我们背一些古诗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爷爷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这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我和红梅摇头晃脑的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春眠不觉晓”,背“螳螂吃水清兮”后来才知道那是“沧浪之水清兮”。如今,我常常想不起来,昨天开的会议,到底讲了点啥?《岳阳楼记》倒是张口就来。大概内存被占用的太多,又舍不得清理。
上小学后,邻居开杂货铺的万叔叔家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他家有最时兴的电唱机,能放邓丽君美妙的天籁之音,也能放悠扬悦耳的越剧折子戏。那时候我觉得万叔叔是个爱附庸风雅的人,他家有成套的《三国演义》《杨家将》《水浒传》但我从未见他认真阅读。现在想来,我没看见,并不等于他没读过呀。我想起他最高光迷人的时刻,竟然是他抱着大捆新书从我家门口经过,一路上飘荡着油墨的香味。
在他家的杂货铺里我一本接一本的读,“林冲风雪山神庙的”那段,我独忘不了林教头“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有一回,难得家里吃白切牛肉,我在饭桌上托着下巴,遥想当年林教头的风姿,我妈一筷子落在我脑袋上,“你的下巴要掉了吗?不想吃,就滚。”如今想来,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时光机,我想穿越回去,把当时我看过的书一本本的整理好。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读初中的姐姐跟别人借到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老师说了这是名著,我不由分说抢来阅读。我上课偷看,下课名正言顺的看,恨不得让全校同学都知道我有一本名著。后来我实在读不下去了,就放弃了,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装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
初中时,每周二的中午,学校图书馆是对学生开放的,办张免费的借书证,就可以随意借书,-次最多可以借三本,路遥《平凡的世界》,狄更斯《双城记》雨果《悲惨世界》《九三年》都是那个时候读的,我并没有特别的喜好,中外名著来者不拒,甚至把我姐姐的言情小说,我哥读的武侠小说,通通都看了个遍,说实话,我仍然觉得,现在书店里的畅销书,和我那个年代读的那些书无法相提并论,那个年代的作家普遍比较有个性,辨识度很高,所以经典不可复制,更不可能超越。
关于读书的事,我妈的态度曾经让我很费解,她坚持认为,我三姐从小冰雪聪明,却未能蟾宫折桂,当真是被言情小说给耽误了,她称之为“闲书”,是洪水猛兽。琼瑶、岑凯伦、亦舒是80年代的高产言情小说作家,琼瑶的苦情恋爱脑,岑凯伦的拜金奢华,各花入各眼。用現在的价值观回看,只有亦舒师太的书中观点,还是值得汲取的,她的小说,除去人设千篇一律过于完美,女主对于爱情或者生活的目标却很明确,不胡思乱想,反正男人是靠不住的,年轻的容颜迟早都会消逝,只有物质恒久远,多么全面实用的女性成长教科书,读书不多的妈妈却不由分说,强势干涉。
从小狡黠的我早就对她的谋算了然于心,以姐姐的左右逢源,人情练达,所有人都看好她的未来,未来的婚姻家庭,如不能嫁钟鸣鼎食之家,朱门绣户应不在话下。然而,美人出身草莽,你还要强灌朴素生活的鸡汤。这不是逼她人格分裂吗?
初二那年,我喜欢上了同班的学霸郑品,郑品作文写得好,回回他的文章都被贴在橱窗里当范文。出于一种小孩子好笑的“相爱相杀”的心态,我发誓我要写过郑品,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刻苦专研《初中生作文选》,没用,《高中生作文选》,没用;接着是《少年文艺》《故事会》《萌芽》,还是没用……。绝望之际,我找到了一本《文化苦旅》,如同打通了任督六脉,作文脱胎换骨--平均每千字要惆怅四次,掩卷沉思三次,潸然泪下两次,问苍茫大地一次,老师们惊叹了,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同学太会写文章,邻居们惊讶了,原来灰头土脸、平日里追鸡赶鸭的她,还是广播电台的通讯员,只有我妈不惊讶,还坦然地偷领着我的通讯员稿费贴补家用。
毕业前,大家都沉浸在互写同学纪念册的奇怪忙碌中。郑品的纪念册经过几个同学鬼画符般的装修,辗转到了我手中,我给他留了七个字,“神龙现首不现尾”,因为那时候我开始迷恋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 另外给他写了一张卡片,背面是我写的一首藏头诗,我相信以郑品的水平,一定看得懂。之前为超越郑品的作文水平,也为了鞭策自己,我在日记里写道:“当你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不要忘记别人还在奔跑”。当然这个别人明显的呼之欲出,郑品对我的卡片无动于衷,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于是我在原日记里加了两句话:“所以请绊倒他,并踩死他”,完整的连起来就是:
当你停下来休息时,
不要忘记别人还在奔跑,
所以请绊倒他,并踩死他。
我不得不承认,我完美的继承了我妈的简单粗暴,我果然是具有腹黑潜质的天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