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守仁七十岁大寿那天，宴席上的热闹像一层浮油，漂在暗流涌动的家庭关系上。谁也想不到，那场关于一辆纯电轿车的争论，会像一根导火索，最终引爆了这个看似稳固的家庭格局。
起初，儿子古建新只是随口提起买电车的想法。古守仁立刻板起脸：“那都是骗补贴的玩意儿！现在充电便宜，等电池坏了，换电池的钱够你加五年油！”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如他过去几十年在这个家中的角色。
古建新试图讲道理，从电池保修政策讲到全生命周期成本，从静谧性讲到智能化。可他的话像雨点打在老屋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却渗不进父亲那套自成体系的逻辑里。争论迅速升级。古守仁拍着桌子，细数他抵制过的一切新事物——摩托车是“肉包铁”，手机是“跟踪器”，连儿子当年想报的计算机专业，也被他贬为“吃青春饭”。
“你这一辈子都是封闭的、保守的！”古建新终于失控，积压多年的怨气冲口而出，“我古建新绝不会是你那样，我今天就要革了你的命！”
“革命”二字像一道惊雷。古守仁脸色瞬间紫胀，手指着儿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像截被闪电劈中的老树，轰然倒下。
脑出血。抢救。住院。出院时，古守仁的左半边身体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他被半扶半架地弄回五楼的家。每上一级台阶都是煎熬，汗水浸湿了衣衫。坐在旧沙发上喘着粗气时，儿子那句“早说换个电梯房，你非说一停电人就困在里面了，这下好了吧？”像根针，扎进他心里最顽固的地方。他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是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腿，第一次在心里问：难道……我真错了？
他想起九十年代，他是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八级。那时他相信的是榔头、扳手，是能亲手摸到的钢铁。后来，摩托车、手机、互联网……世界变得太快，快到他引以为傲的经验全成了废铁。排斥新东西，或许只是他捍卫旧有秩序和尊严的最后堡垒。
瘫痪在家的日子，是无声的凌迟。世界被缩小到阳台那一方窗户。儿子变得沉默，照顾他却细致，按摩、擦身、喂饭，只是不再与他争论。他看着儿子鬓角早生的白发，和自己那双曾熟练摆弄精密零件、如今却连筷子都握不住的手，形成残酷的对照。
某个午后，阳光把灰尘照得纤毫毕现。古建新正费力地想把他从轮椅抱到床上，一个趔趄，两人差点一起摔倒。那一刻，古守仁在儿子因用力而涨红的脸上，看到了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倔强，也看到了深藏其下的、不堪重负的疲惫。
就是那个瞬间，他心里那堵砌了七十年的厚墙，轰然洞开。
他把儿子叫到床边，摸索出那张藏了一辈子的存折，纸张边缘已磨得发毛。“建新，”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在搬运巨石，“拿去……看个电梯房。按你们年轻人喜欢的来。”他停顿了很久，终于把最沉的那句话搬了出来：“电车……你要是还想要，就买吧。”
古建新愣住了。他接过存折，那上面熟悉的烟草味混合着药味，刺得他鼻腔发酸。他想起寿宴上自己那句混账的“革命”——他以为的革新，是针锋相对，是言辞激烈。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革命”发生在父亲沉默的内心，是旧秩序守护者亲手拆毁了最后的城墙，是固守经验的老兵，向他无法理解的未来，举起了和解的白旗。
“爸，”他握住父亲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右手，握得很紧，“我们一起看。电车，我带您去试乘。”
古守仁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越过儿子，望向窗外。楼下，几个孩子正追逐着一辆遥控车，那小车灵巧地拐着弯，悄无声息。他浑浊的眼里，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