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得了个随意挥霍的长假,便起了翻修乡下祖宅的念头。这年月,年青的或事业的都往城里移居,乡村便日见清静,小众偏僻的更甚。许多零星闲置的田地就成了翁叟婆姨耕种犁耙的乐土,我也喜爱!
权衡了许久,设计上还是斧砍了些其他空间,保留了这堵颇含故事的老墙作为茶室的独立背景。
墙,原是与隔壁嬷共享的,后来嬷仙逝,无后人打理,受风雨的年久噬侵,整个宅基只剩残垣断壁。惟独共享的这一段,还比较健全精神,兀立于瓦砾荒草之侧。据叙记,此墙比祖宅更老古,估摸祖上也有惜物爱古的情结,固遗留沿用至今。
墙基是被岁月包了浆似的大小相宜、衔接精致的青石磊砌,泛着油亮的青光,轻轻一揩,便会粘上往事的一串籽料。基垛上再砌上一人多高的青砖,砖面持着从容又孤傲的哑光,冷漠清远间附吸着一股端庄大气。整爿墙面除了三道从上到下一米来长的不深不浅的划痕以外,未见残损,我倒想墙面多些痕疤,好让遐思有更细稠网织的联想空间。墙骨仍极厚实遒劲。墙那面,背阴,繁衍着一簇簇绒密的苔藓,残损较多,都是些没有故事的平常自然的事故。几窿破孔处探伸出一丛丛黄瘦的蕨草,倒是平添些意境。大凡生故事经光阴的外墙,藓蕨都会用毕生的忠诚来相随。两丈长的墙呈7字型,折围成一处静好的落角,隔离了纷繁嚣杂,养护了一隅荒凉的寂静。逢好时节,期间便有些不知名的小花,于碎石瓦砾间怯怯探出,此一丛那一簇的,居然出落得婀娜婉约。蜂蝶便不招而来,嗡嗡嘤嘤的不绝,当然少不了蚂蚁千足虫蝇蚊之类的原著民起哄怼逗,便见生气升腾而起。若是有清闲,这就是个冥思发呆的好窝兜。
嗯,是的!面墙而立,气息间,迎面而来的犹如一幕幕光怪陆离、飘渺虚晃、盛满人间百态的蒙太奇,绵绵不绝。整个空间似被烟笼又被锡箔包裹,任何的轻微拆戳都会即时粉裂!
墙的那面,原是嬷的一间偏房,再是三间大平房。粗石青砖灰瓦,展檐,格子窗,内开的落𦥑铜扣门,面南而居,据说颇具威严雄伟。这般,亦是忆记中的音像了,不再现实。可嬤仍然清晰在眼前,虽然仙逝已多多年。
嬷是附近村乡唯一一个裹了足的女子。未觉知之前,一直以为嬷与村尾的吴伯类同,属跛脚的残疾,使步时一戳一顿的不稳畅。之后在书卷中有了点见识,才知晓此乃著名的封建遗物--裹足。
年少性好事,便时常欲去窥探个究竟。
天色晴好,嬷隔三差五要在屋后的榆树下解开所谓的“又臭又长”的缠足布,毕露出一双尖尖的尸白的畸形的小脚,除了大脚趾还依稀可辨,其余四趾皆顺着大脚趾方向被压平,内扣在脚掌下,形廓呈锥状。委实触目心悸,不赘述了,致使我那顿晚饭没法吃。不过,那双绣了彩莲的锥状小鞋,极别致,针线功绝伦。一并彰显了封建旯旮文化极致的独具匠心!
那时的嬷已临垂暮,但仍具美人气度,被岁月皱褶了的五官,轮廓依然明清端正,居然眸明齿皓,灰白的长发绾个髻在脑后,用一面网罩扣得雅致,再插上一枚木簪,罩一套纯青宽袖粗布麻料褂袄,并着三吋金莲,不紧不慢移来。即使臭脾气犟老头骂骂咧咧吹胡子瞪眼,也憾不动嬷那神定气宁的节奏,这是天生自成的气质。更甚者,在那个田间灶前猪圈后转圈的苦逼时代,仍然保持三天一大洗,五天一精梳的大户遗风,的确太难了!
是的,嬤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据说是山山那边的一个大地主的小妾,蒙宠有加,可福喜不长,时遇那个“运动”横祸,地主家破人亡。老头当年是地主的忙季短工,因身材高大威猛,容貌俊朗,久了,便与嬷暗生眉目,只因大院内外判若天地,难续下文。后巧遇运动良机,趁着月黑风高,老头连偷带劫般背起嬷翻过高墙,绝尘而去。为避嫌眼,两人辗转在外多年,待事息人宁后才辗转回来。用嬷在大院攒积的金银买了一块好地,筑了房室,终于落得个居有定所的安稳。
大多的村人从没听谁呼招过嬷的名字,按村俗称呼,便是在老头的名后加个嬷就是。嬷应该有个润雅清芳的名字,大抵是丢失在山那边的大院里了。嬷未有一子半女。所以桥头田间的闲廋论定,这是老头作恶犯忌的因果报应。
这世间,或人或事,同拟于墙,不论是装饰的、防御的、隔界的;亦不论以何种材质存在,都在倒立之间反复,最终在时间的长河里尘化,无以是非悲喜,更无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