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要去深圳打工了。
正月初八,老刘就开始收拾铺盖准备南下了。外面的鹅毛大雪纷纷洒洒地飘着,老刘忽然想起去年元宵节,那也是一场大雪。村里每年元宵节都会张灯结彩,村中间搭起一个木头戏台,挂着剪好的红花,供拜着赐福送祥的仙人。老刘和许多老汉们在里面吹着唢呐和笙,敲着小锣,热热闹闹三天三夜。
元宵节夜里,秧歌队穿红着绿地在大雪中扭摆,雪到地上变成了泥,小孩子在路边吃着冰糖葫芦,红着脸蛋流着鼻涕冻得哆嗦地拍手叫好。
敲锣打鼓开路,秧歌队紧跟其后,从村中心到村西,送神放烟花。那烟花真好看,在夜里的天空绽放时,让老刘忽然想起了老伴当年俊俏的脸......
今年是看不成了,吹打不成了。老哥们多次来叫,但也没有办法,不是非走不可,但是能走就得走啊,耽搁一天一百多块钱呢。
村里在深圳干活的人给他找了一个活,在商场当看门的,工作也不累,不用搬重东西,就是晚上睡不好,什么时候来车,什么时候就得去开门。屋里也没有暖气,大半夜的有时候太冷,老刘得迷糊着眼裹着大衣一步一哆嗦地起床。
老刘这辈子也是见过很多世面的。
老刘奶奶是个瞎子,父亲是个瘸子,小时候家里那叫一个穷啊。没吃过饱饭,更没钱去上学,七八岁的时候上街捡牛粪卖钱,十三岁自己坐车到太原给人家搬砖挣钱......
这些年来,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盖起了房子,娶妻生子,一转眼,三个儿子都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
每次和三个儿子一起吃饭,老刘都忍不住要叹气,自己走过了计划生育,即使罚了一万多也保住了两个娃。那时候的一万多,多金贵呀。
可现在眼看三个娃都要结婚,老刘半夜里都睡不着。不是不想结,结不了啊。
老大前两年结的婚,当时家里也有底子,结婚一辈子能结几次。老刘想着,必须得给儿子办个体面的婚礼,人虽然穷,但排场不能怂。于是,老大结婚,家里基本掏空了。
老刘乐观想着,没啥,吃吃苦多攒攒就行啦。可是当初他逃过了计划生育,而今他却逃不过了。
1990年计划生育规定只能有一个娃,村里许多人家生了女娃,心善的送了远方亲戚,大多的都直接扔了。老刘依稀记得,当年村西头的大坑里,全部都是小女娃,一个摞着一个。
大家都悲痛着庆幸着终于“有后”,却绝未曾想他们的“后”还能不能“有后”。老二老三生的那几年,计划生育查的正严,所以,而今村里的同龄以及小两三岁的女娃实在少得可怜。
物以稀为贵,于是前几年还能听到有些母亲悲涩地说女儿是“大了之后反正要送人”。
现在都以有女儿为骄傲,原来老谢家三个女娃走在大街都低头,现在可好,趾高气昂地走着,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前两年,老刘心里还暗说老谢家的女儿长得真寒碜,谁知道现在村里模样俊的男娃都托媒人来活动。看着老二老三日渐成熟的脸,老刘悲痛地意识到,再不攒钱托人,可能连这样的寒碜货色也都没了。“奶奶的”,老刘抽了口烟,“现在连坨屎都争着抢”。
现在相亲也贵啦。
西头老黑家,也是三个娃。大儿子已经结婚,二儿子也已经订婚了。大儿子老婆看见二儿子结婚有房也有车,一怒回娘家去了,放话说,没房没车不回去。
老黑也是村里数得着的好汉,愣是低声下气地求爷爷告奶奶,给了老大媳妇儿一万块钱,她才回来。老二媳妇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大媳妇儿要,老二媳妇儿也要。老三婚还没着落,老黑急得头发都白了。他说:搁以前,哪个儿媳妇儿敢这么横?!
现在不行了,世道变了。
村里有房有车的,谁没背着十几万屁股的债。
老刘就寻思,现在看着好看,以后这窟窿谁填?穷爹娘把自己卖了也填不了这窟窿呀。
现在呀,没钱娶,即使借钱娶了,也伺候不起。
你说现在的人都咋了,都这么整,这不是要人命吗。
吸了一口烟,烟圈缓缓地吐了出来。“妈的,要是没有这个家,老子早就走了”,忽然觉得这句话耳熟,想起来他老伴当年也这么说。那时候是因为穷。
老刘骂了一句娘,背起铺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地发现,当今的世界,已经把农民的腰杆压弯了。再不扶扶,压折了,农村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