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诞夜

与别人斗,就绕不开王茜。她是我的前女友,至少在我看来是,不过她并不承认。

公元2024.3.12,也就是植树节这天我来到了我俩初次也是最后一次邂逅的地方:鸳鸯湖公园。这是愚蠢的行为,无异于刻舟求剑,但人是喜欢犯蠢的,为了某些人是乐于犯蠢的——比如那个个头不高,皮肤偏黑,戴着眼镜的王茜。

这天我从家里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终于来到了鸳鸯湖公园。我没想到的是快到公园的时候心居然漏跳了两拍,我能想到的是我会哭,我没想到的是我想哭却没有哭。我把导航关掉,把周围行人的聒噪关掉,把记忆里的盛夏打开。

那天是中考过后第二天,我上午手冲过后人有点发虚,心火上冲,想要和王茜约会表明心意。其实我们两个的关系在别人眼里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只是听到她亲口承认那比连续做出十道数学压轴题还爽。好巧不巧,她家就住在这鸳鸯湖公园的附近,所以我便搭了便车,来这里找她。我见到了她,她戴着有线耳机,穿蓝色短袖上衣和一件牛仔裤,她在朝我挥手。

东门,西门,北门,南门,当时究竟是从哪个门进的?我试图翻找记忆的碎片——一开始我们向左走,对吗?没错。我和她手拉着手,走不到一百五十米,我们向左拐,应该是,走到了一条圆弧形的木椅上坐着。那个时候七八月份,太阳大得很,下午两点钟左右,几乎没人,印象里只有不远处草坪上一个打太极的大叔。总之,那是独属于我们二人的时光。我当时和她拍了照,用我的手机,一张照片里她捂着脸,另一张照片她比出剪刀手,笑得羞的很。虽然我俩关系越走越远甚至于断交,但这两张照片至今还保留在我的QQ相册里。我在一片丛林里找呀找,小半个小时还没找到那条木椅,仿佛我要找到一把开启爱门的钥匙,而钥匙正是我们当年一起坐过的木椅。变了,这里变了,谁不是呢——除了自作多情的我。当年还没有这么高大茂密的树,即便有也没那么多。我穿过树林,看到了大爷大妈在唠家常,大叔大娘在打扑克,男孩女孩在荡秋千。过去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线索,只有两张照片,这两张照片还被我处理过,无法复原。

球场!球场,印象里这里是有个篮球场的,自那次邂逅以后我再也没来过这里,再也没有。所以那木椅必然在球场的附近。我拖着疲惫的双腿,不舍得坐下,我又看见了茜她向我挥手,“在这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不远处草坪中央就有条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木椅,我快步上前,发现木椅上坐着不少人,只好作罢。作罢不是因为木椅上有人没法追忆爱事,而是我还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当年那条木椅——刚刚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一处小废墟,我心中有些落寞,会不会当年一起坐过的地方已经被拆掉了?好在我看到了这条木椅和当年大差不差,难也难在和这条木椅一样的不远处还有两三条。我来到另一条木椅上坐下,喘了口气喝几口水。我拿起手机查找当年拍的那两张照片,真是断定不了。身旁有一对父女,父亲埋头在笔记本上工作,女孩吵着要和父亲玩,父亲宽慰她,“等我忙完了啊,乖。”灵光一现,那张照片的左后方第三棵树旁边有个红色的宣传栏。我来到球场的斜后方,坐到木椅上,用手机自拍,果然,应该能肯定就是这里了,照片和记忆里我俩散步的路线就是铁证。

可是,可是找到这里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以为寻找曾经的幸福之地会有第六感指引我,没有,只有无声的推理。刻舟求剑剑已远。我对比照片里脚下的鹅卵石和现在脚下的鹅卵石,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我尽力了,我腿走不动了。眼前长着三棵树,两棵是针叶一棵是扁叶,天空很蓝,和四年前一样,我的脚下有几片枯黄的落叶。我孤独地拍了一张自拍,这才发现背后的两棵树已经枯了,当年长势还挺不错呢。就是啊,四年前来的时候有些树还是小树苗现在已浑然长成大树,但有些树也不免在那个盛夏里开花,在这个春天枯萎。我羡慕它们还有来年的春夏秋冬,我看着左边空落落的座椅,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旁边,拍了照。真的和她在那里没什么两样。不知道的以为人已经走了,知道的说人的确走了,吵架后来了信说,“有事烧纸”。

这是在那个圣诞夜过后的情人节,她托她的朋友(同时是我朋友)跟我说的。我没再打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她,隔天早上去班级群里翻找她的QQ,看到了她的动态封面(一张网图),写着:“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我笑了两声,第一声笑自己,第二声还是笑自己,但第一声和第二声不一样,一声笑的是现在一声笑的是从前。现在笑的是你以为的“你”不是你,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曾经笑的是男人总是在性和爱之间摇摆,满足了性觉得缺了爱,有了爱又觉得少了性,最后觉得万事俱备只欠王茜(的爱)。她对我说,“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永远不再有交点,我承认我们过去有过美好的时光,但请关注当下吧。我有想要找的人,但他字里行间不是你。”无论是日成还是陈国富他们听了我讲这番话都觉得王茜这女孩子挺礼貌挺懂事——国富也就是我爸的解释尤为好笑,他说,“你这就像一个好几年没见老师的学生,三更半夜跑到人老师家里,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人家自然惊到了,没让你滚就很礼貌了。”

一直到圣诞夜,所有酝酿的情绪爆发,当时是公元2022.12.24,也就是平安夜那晚我诗性大发,想要唱歌。那时我回家休息半个多月了,因为有徐先生的神算(我是明年的联考状元)所以我对学习毫不紧张,只想搞定王茜这股“东风”。我那时已经感染上“金冠”了,但失去王茜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算真的没戏唱了我也要最后唱一段,纪念我死去的爱情。于是我在QQ上开了直播,在我家办公楼六楼的小KTV唱起了苦情歌。唱到第二首半的时候,王茜突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按道理她在学校上学,不该有手机的——“你到底想干嘛”,我放下了话筒打算好好和她掰扯清楚这几年的故事。我跟她说我感染病毒了,她回我“注意身体”,那个温柔可人的王茜又漂浮出来了,然而之后我们的对话成为了“绝唱”。她不欢快,我更不欢快。她不欢快在于跟我浪费了时间,我不欢快在于就此作罢,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依旧说不动她。我整个晚上没睡,和她聊完了和余凯(前同学)聊,和余凯聊完了和日成聊,最后她醒了,给我回了两个字“已阅”。其间说了不少关我屁事的话,反正我成了多余,在她眼里本来还可以好好做朋友,现在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觉得异性之间谈朋友就是扯淡,什么“朋友之上恋人之下”那大多是狗男女的托词罢了,当然我和茜不算。温柔且窒息,这个圣诞夜成了难以忘却的。

所以我在后来的几年里,美国时间圣诞夜(我们是从平安夜扯到圣诞节)我都会写一篇散文或小说纪念这个日子。说她教会了我很多,这种话本身很恶心,然而你不得不承认“圣诞夜”教会了我很多。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我爱她的时候她不够爱我,她爱我的时候我不打算爱她,我离开她她爱上了她的青梅竹马。所以这事从根上就有毛病,但我当时全然看不出来,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包括那个不值一提的情敌飞扬。他还是值得一提的,他就是王茜嘴里想找的人,她想和他再续前缘,我想和她再续前缘,当年她刚加上我QQ的时候问的就是要不要和飞扬分手,我说,“要”。“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简言之,她小学的时候喜欢飞扬,初中我来到她班里以后和我暧昧不清但算不上男女朋友——有时候我真她妈后悔当时没亲她的嘴,不然这种屁话她也说不出口——高一的时候我和她还是同班,她想挽留我但我没看出来,我转学了,之后她“理性思考”,觉得青梅竹马比较可靠所以抛弃了我。我因为在宝源高一高二过得挺滋润的,有个特别好的兄弟黑石,不缺爱,可高三黑石转走了我一个人总感觉缺点什么,于是最后想找她在北大再续前缘。结果吹了,闹掰了。她回不来,我学也不上了。

她说,“我王茜死也不可能干出养备胎的事情。”

她说,“那张小纸条是当时对你提分手后的挽留。”

她说,“我也很讨厌那个过去的自己。”

我们聊天每三句顺心就要有一句糟心话。

历史虚无主义让她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我没错,是你自我感动且手段卑劣。感情里的事情很难分对错,但是你讨厌过去的自己,难道过去干的事情就都不作数了吗?其中两件我记得最为清楚:一是在她生日请我吃饭的那天,跟我说她在商场里偶遇飞扬了(按圣诞夜的情史版本那时我还和她暧昧着),二是当初暑假我约她出来看电影未遂后觉得无趣写了一封“分手信”,公开在QQ动态里,她当时对我说,“谈恋爱对你不公平”。结果高一新学期进去后某天晚上她给我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tla好像也不错。

当然要说清两人的误会实在太难,反正事情往往角度不同、方式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印象里较深刻的还有“公车上书”,那发生在更早的时候。那时初三,我每天下课都会到她的座位旁跪着和她“亲热”,就闻闻发香贴贴小脸之类。此等行径被班上几个人看在了眼里,尤其是班长施一同。她和几个人合谋给我写了好几张纸条,在某个课间我发现了桌上的无数张纸条。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们批判我在一个人品有问题的女生前俯首称臣不成体统,有一张纸上写的通篇是骂王茜的,我看到以后觉得这事不能就这样随便过去,周五放学后我把那张骂她的拿给了王茜,意在说明她人际关系可能存在的问题还有就是我的恋爱观:有问题有麻烦要一起面对,不能藏着掖着——我在那天下午发现始作俑者是施一同后将一张纸巾吐满口水丢她身上,斥责她不要打扰别人的感情——后来这倒成了王茜不愿意和我处的缘由,她觉得如果她是我,她不会把一篇骂自己女友的文章拿给她看,她会把它扔了。她说她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圣诞夜的促成也少不了施一同的推动,她跟我关系还行偶尔聊天,但因为“公车上书”事件淡化了,然而不管怎么说她也救了我一命——初三网课期间我冒出了自杀的念头,她一句话开解了我,“生有生之疾苦,死未必没有死之疾苦。”她常喜欢问我,“悟了吗?悟了就好。”圣诞夜前夕由于她也感染了“金冠”回家休息,我便和她攀谈起来,说到我和王茜谈过恋爱她竟然不知道,我当时觉得荒谬,她则娓娓道来:高二的时候她和王茜是同班,有一回几个女生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问到王茜有没有谈过恋爱,她说,“小学有过,后来没有。”登时我就很不舒服,这似乎触碰到了男人的尊严,亲过抱过没恋爱过,满腔幽怨自此而生。王茜有她的说法,但我不想管她的说法了,我只想要简单点,再简单点,没想到事情越搞越复杂。那时我想我能研究出上清北的公式,揭开应试教育的遮羞布同时和她一起在北大重聚。公式还真倒腾出来了,不过没用;人倒腾不出来,歇了菜。

由此来看,徐先生算的还算准确,女朋友的事不能着急。我心急吃了热狗屎。错还在我,是我先开始被她吸引一门心思追的她,也是我先熬不住提的“分手”。

我摘掉蓝牙耳机,回想起四年前生日的时候她找几乎全班的人要给我的生日祝福,还有她唯一一次唱给我听的歌。客观讲她长得不算好看,但声音很动听。那是一段阅后即焚的歌声。或许她的歌声也算不上好听,情人耳里出韩红罢了。

反正,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礼物是她送的,她父母严管,行动受限,还是送给了我一份精心的礼物,里面有一封信,我把它折好放钱包里。我高一晚上睡觉熄灯时常常用手表的微光读它。手表的灯光只有三秒不到,灭了我便再摁,灭了我便再摁。生日前半个月,她问我喜欢喝什么——百香果汁。

天空开始有了血红般的晚霞,我知道我要走了。我绕出公园,来到她家旁的邮箱里丢了一封信,寄信人:王茜,收信人:陈更生。

来鸳鸯湖公园前我手抄了一遍当年的文章,丢进心里,放进信封——是我给她的那封“分手信”。

              深夜话情

                                  —— 一抹白

    你说“少想一些,少写一些,走得更快。”原谅偏执又热爱文学的我总会口无遮拦,尽情挥墨,大多时候无法顾及你的感受。深夜里写些什么,以此纪念过往或记录节点云云。

                                            ——题记

    我用“纪念”而非“祭奠”,是因为在无果“别离”后,我能掂得清那份情感的重量。深夜在每个城市的角落里,都发生着许多情感的交织——相识,相恋,陪伴,分手,别离。不必说那些失恋者在深夜痛苦沉吟,更不必说“网抑云们”在夜里造作矫情。除却黎明前的黑暗,深夜确是人们极脆弱时。

    你对着天花板无尽的黑而无言,任由心中的情感生发出来——那时的“欢迎回来”四字背后有着怎样的欣喜、心酸、委屈呢,可这他毫不知情呀,只觉得我不在意他,不冷不热。我也无奈,他来去如风我也没有理由不接受他呀。他以为聊天便是陪伴吗,但关于奇奇怪怪的安全感我也搞不清。他似乎还认为我吊着他,但我的所言所为不过由心,从无虚假。可能他也不知道,念旧的我走出这一段感情也很困难吧……

    松翠也在回忆并思索着——一个月前他设想的是在八月初,二人已坠入情网,深深相恋了,所以这个文题应该是“深夜情话”。可感情这事比啥都玄乎,谁能门儿清?

    在多少个夜里,少男少女的所想所思,可能也彼此不知……

    松翠想不到的是,对她长时间的“陪伴”算不上陪伴,更抵不过她安全感的缺失;他想不到的是,精心运用的技巧与真情在“不乐意”与“我没想过,还不敢”前不堪一击;最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女孩对他的亲近只是试探性的接受,甚至最后坦白“并不想把一点点的喜欢发展成很喜欢。”有如一重拳直锤胸口。松翠既意外又渐渐的轻松坦然,既然卿无意于我,那就干脆断了恋人的念想,做朋友吧!这让他感到极其奇怪,但也只好如此。这意味着他曾经费尽的心机在“普通朋友”四字面前苍白可笑,不只有心机,还有很多,比如:喜欢。虽说松翠是个傻人,执念挺深,但也倒没有太难受。

    惋惜或遗憾,都只是淡淡的……

    由此见得,他并不爱她,真正的深爱不甘朋友。只有稚气的喜欢才会像从路边摘取野花那样,能够轻易抛弃,只不过是往后不时影现罢了。时间过越久,伤感和惆怅倒是更猛烈地来袭……

    星座上说,巨蟹和双鱼有情饮水饱,这让我更加坚信了感情的玄乎。此般感情里的酸涩松翠未曾尝过——

    这回拣着了酸葡萄,自讨没趣一回。

    生命里的坎儿一道道地过,当时觉得再难越过,有自己生命之高的构栏,十年后皆成释然。而感情里的事在几十年后,仍会有淡淡的惆怅和浅浅的余欢吧。

    年轻的人、事、物总在老年时较清晰地忆起,怕是因为那些过往的纯洁无瑕。

    生活里仍能看到雪,洁白美丽。

    但那抹深处的洁白,如何窥见?

    不做恋人何妨,你在我生命深处留下的极纯净的那一抹洁白——在后来的黑暗里必能突兀闪烁,照亮来路。

    而它又能被多少人所窥见,被多少人所珍藏呢——纯净的娉婷留下的痕迹更加天然,不加雕饰。

    相比炽热红艳的吻痕,我更揶揄你在碧玉年华里带来的雪白。

    毕竟今后的日子里,“那一抹洁白”是为数不多的温柔澄澈。

    还有,在松翠耄老时,枯叶飘零,它仍会偏占心灵一隅。

“深夜话情”我给不少人读过,却没有自己看过几遍。我抄罢笑了又哭笑了又哭。笑是因为她早已不是白雪,哭是因为她不是白雪;笑是因为“它仍然会偏占心灵一隅”,哭是因为松翠死了,它仍然偏占心灵一隅。

松翠是我从前的笔名,那时我为了她凌晨两三点没睡给她发一段又一段的英语小作文。在我看来那时候的我英语很不错,甚至能写一篇小说了。她在八点的早上看到我发的解释和无数句话后,QQ界面上出现了坠落的爱心……为此我公元2022.12.5周日那天晚上请假了,因为我掏出了自己的所有东西,精心准备了一个班会的PPT,少说花了六个小时。主题是:松翠大爆炸后——救赎·逝别·我爱。我认为我俩的爱情是相互救赎的,跟寻常儿女私情大有不同,和那时候看的一本小说《群山回唱》里的两人颇有相像。PPT的最后一页写着,“为你,千千万万遍”。

百香果汁出现在了生日礼物里,虽然是很便宜的那种。盒子里甚至有彩带。我有时想,鱼在吃的时候没有腥味,会不会它还是有腥味,只是我们吃不出来?和她斗不如说是和自己的执念斗,爱不了她以后我想爱众生,于是有了后来的惨剧。

一切因爱而起,一切因我而起。

“我希望你能放下了。”

“一直放不下的是你。”这是她所有话中我唯一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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