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茧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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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梅从进门起就低着头,不敢左顾右盼。

她脚穿一双粗跟黑皮鞋,红色棉袜拉得高到了小腿包,小腿肌肉胀圆了袜子,仿佛可以看到内里的经脉抖动。进门时侄女拿拖鞋给她,但左不过她说“用不着用不着”,小欣只好作罢。

爱梅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同样的,她也勉强算得上一个美的人。爱梅的脸不算小,却是恰到好处的圆,下巴又像是青涩的桃子尖,单独地留出来那么一点,这样看来年纪就不会太大。都说眼睛对人的长相是非常重要的,她的眼睛狭长并且上挑,黑黑的眼珠不由得被挤压得狭长起来,始终左右流转着。再一看,她虽不显得老,但总归没有少女模样。

然而她对美有着自己的理解,就比如说她今天的这一身,是几乎不用想就穿上的。她的身体已经由这种美丽所支配,绝无摒弃的可能性,当然,她也绝不会允许这种想法存在。

唯一不足的是很少有人能从爱梅的天赋中窥见深藏着的美丽,尤其是她那个永远和自己不一样的亲妹妹。不过,她是不在乎这些的。

但在此刻,爱梅的短袖像是紧了些,衣服上下都拉扯着她,拉得脖子和身子不能有太大的距离,始终弯着脖子,低着头。

“我妈还没有下班,姨妈你再等等。”小欣说道,并且递给她一杯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手上厚厚的茧。

“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着急不着急。”爱梅双手捧着杯子,缓缓递到嘴边,之后便小口小口地嘬着。

此刻她心里的盘算可多了,自己多少年没有登过妹妹家的门了,如今这般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女儿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吵着闹着要来读,她十分清楚自己哪里有本事让她在城里吃穿不愁呢?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今天她就是来求人的。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她也抬眼看了看这个家,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也就是普通家具,两米左右的沙发就占满了一面墙沿,更不用说桌子柜子了。还是跟几年前一样紧凑拥挤,城里的楼房能有什么好?爱梅这样想着,紧张便缓解了几分。

又这样过了四十多分钟,传来了扭动门锁的声音,这是爱兰回来了,她知道。

爱兰还在公司就接到了女儿的电话,说是大姨来了,纵使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到来,可是她十分开心,想着无论如何也算有来往了,血缘怎么能说断就断。于是找领班请了假,赶忙到超市里挑选里些新鲜果蔬。那卖苹果的大婶还给她多装了两个,说这是今年的第一批应季苹果,十分清脆。她看着这小巧红润的苹果心里越发快乐起来,就想着快回家见到这位久违的亲人。

可现在真到了门口,她犹豫起来了,照姐姐的性子不像是来和她重归于好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但很快她便没有这样想,因为她认为随着年龄增长谁不会变呢,再说了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亲姐妹之间还不能帮忙了吗?不能让姐姐一个人在家等太久,于是,她又轻松下来,从包里翻出钥匙开门。

在打开门看到爱梅的那一刻,爱兰的心理建设又崩塌了,因为她光从外表上看和几年前没有任何差距,听公司里的心理咨询师说一个人的穿着变化是可以反映其心理变化的。

但她还是喊了姐,爱梅却十分热情地回应了她,爱梅说:“小欣说你还要好大一会儿才到家,我看这时间也没有过多久嘛。”爱兰如实回答了她。

爱梅听了之后说:“我来又不是什么大事,请什么假,下次不要这样哟,赚钱要紧嘞!”

听姐姐这样说,爱兰得到了两个信息,姐姐又用了原来的语气对她说话,那种管着她,把她当作妹妹的语气,这已经让她很开心了。然而姐姐说下次,那也就是说,姐姐还会再来,这一认知再次让她打消了心里的疑虑。无论姐姐来是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帮她办到,爱兰如是想。

事实上,爱梅也是在看到了爱兰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本来就是她的妹妹,亲妹妹。因为爱兰和她记忆中的一样,永远对她存有一些害怕,她能感觉到,她也认为这是作为姐姐的威严,从来没有过多考虑。

其实从外貌上来说,爱兰的确变化不大,她的脸跟爱梅不一样,不是圆脸,而是那种扁扁的,有点规矩的脸,那脸上没有俏皮,没有活力。唯一的一些变化是爱梅说不清楚的,感觉有些不同又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姐妹俩热切地聊了一会儿,爱兰抽开了爱梅紧紧握住的手,站起身说:“我先去做饭,我们姐妹俩呀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可爱梅又重新拉住了她,让她坐下。之后便几度欲言又止。爱兰看得出来,姐姐一定是有事情让自己帮忙,也不想她为难,主动将爱梅说不出口的话问了出来:“姐,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我能帮就一定帮。”

“你一定能的。”爱梅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太快了,太着急了,她想。

爱兰也觉得姐姐的反应有点太迫不及待了,但她觉得是姐姐实在不知道怎么解决了,同时也已经下定决心,能帮一定帮,于是就问:“什么事情,姐你快说,不说我着急。”

爱梅也想反正都说出口了,再不说以后没机会了,便终于开口说了:“玲玲要读高中了,考起了市里的,我没钱给她租房子住。”

爱兰心想原来是借钱,这倒也没什么,自己的工资虽然不多,但小欣她爸是私立学校老师,工资还是不错的,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心结,当然不会反对。

思考片刻,她对爱梅说:“姐,要多少,这钱我能借。”

没想到说完这句话,爱梅突然蹿了起来,一把放开了她的手,大声说道:“她小姨就在这里,她还需要去租房子吗,你是觉得我能还得起还是怎么说?”

爱兰是震惊的,因为她永远不会忘记之前的事情,她说不出话来。可她姐姐却是越说越没有顾及:“不要忘记你姐夫是怎么没的,我没有要过一分赔偿。”

这时,小欣出来了,对着爱梅大喊了一声:“我在做作业,麻烦你声音小一点,再说了,那是你不要赔偿吗?明明是责任不在我们,你没办法要。”

说实话,爱梅是惊讶的,她想不出像爱兰这样怕她,敬畏她的人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说话难听,关键是敢反驳她的女孩子,一时间火大,话到嘴边,无法忍住,冲着爱兰喊:“你女儿从小在城里养尊处优就这样的,我女儿不来也罢,还有不要忘记你怎么上的学,怎么能嫁到一个好人家,要是没有我,你都活不下去。”

爱兰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满心期待的姐姐已经走了,把门摔得晃了好一会儿,女儿低着头站在自己旁边,她知道她该教育小欣几句,可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始终压不住心里蹿升的负罪感,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的错,那时姐夫在来她家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了,姐姐当然来大哭大闹,她至今仍记得那些隔绝了血缘的鲜血,甚至是鼻涕眼泪。爱兰还是跟老公商量了这件事情,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永远温文儒雅,他长得不算好看,单眼皮,小鼻子,嘴唇有些厚,但不可否认,男人身上的一切都给足了她安全感。

爱兰是比爱梅幸运的,她这样想着便睡着了。

于是,爱梅的女儿和爱兰的女儿住到了一间屋子里。

玲玲已经去爱兰家一个多月了,爱梅本应该安心下来,可现在的她无法平静。昨天半夜,爱兰突然就来了电话,说是玲玲的事情,她今天一定要过来当面说清楚,要说清楚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爱梅此刻真的慌乱极了,她在想:是不是两个女孩子吵架了,那一定是小欣的错,仗着父母有文化看不起她的玲玲,玲玲也真是,早就跟她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怎么搞的还闹矛盾呢?不对,应该不是这样,吵个架不至于爱兰亲自来一趟,难道是玲玲不适应,自己要闹着回来,这孩子,净惹麻烦,看这村前村后,谁家孩子有这待遇,住着城里的房,念着城里的书。

城里的书跟这个穷乡僻壤的书肯定都是不一样的,爱梅一直这样想。此刻,她已经把问题定位在了最简单的一件事上,她基本上已经确信了就是因为玲玲不适应,她一定要告诉玲玲在城里读书有多么好,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她似乎平静了些。爱兰不可避免地到来了,还带来了一件不可置信的事情。

爱兰语气是平静的,应该也是考虑了很久该怎么对她说。

“姐,玲玲去城里好像不是为了读书。”

一下子,爱梅怔住了,她的女儿不去读书去干什么,立马反驳道:“你不会以为只有自己的女儿才能读书吧,我女儿就不是?”爱梅总是这样,不允许任何人冒犯自己。

爱兰解释道:“小欣已经看到了,她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这果然激起了爱梅的愤怒。爱梅越来越大声:“你说我的女儿撒谎,你的女儿不会对吗?”

“我知道,你不就是找了个理由想赶我女儿回来嘛,不必挖心倒肝地想理由编排她,想坏她名声,我告诉你,不可能。”爱梅已经是面色通红了,紧握的手攥满了力量,捏得关节泛白。

此刻,爱兰觉得,连她自己的手都是痛的。

她忍住浑身不适,看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说:“无论你怎么想,事实永远不会改变,姐夫那件事也是如此。”

这像是打破了爱梅多年来的构建的认知系统,她的爱兰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这可是她日日夜夜怕着的话呀!

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妹妹反驳她,无法容忍命运的不公带来的一切痛楚,更无法容忍这种痛楚彻彻底底属于自己。她几乎哽咽,但仍然大声:“这有什么吗,你能找一个城里男人,我女儿就不行?”

爱兰呆住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在她脑子里闪过,伴随着亲姐姐那一句句诛心般的话,她终于想明白了。

爱兰压低了声音以防止自己喊出来:“你早就知道,原来你早就什么都知道?”

爱梅没再说什么,爱兰当然知道她的姐姐已无话可说。

缓了缓,爱兰接着道:“最迟明天过去把玲玲接走,真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感谢我的。”

两人之间出现了冗长的空白,但她知道爱梅一定会说出那句“是我的牺牲才换来了你读书的机会”。

“你过着我的命……”

“你看我过得像什么……”

爱梅身边的这一切不都是像那些短袖紧衣一样吗,拉扯着她,让她从来不能喘一口舒畅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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