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1 1 2 5—1 2 1 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南宋时期最杰出的时代歌手,一个空前绝后的爱国主义诗人集大成者,一个全心全意、完全彻底、至死不渝的爱国志士。他的诗是爱国主义诗篇的花海中最璀璨夺目的花朵,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戊戌变法运动的领袖梁启超在其《读[陆放翁集]》一诗中写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这是对陆游诗集也是对陆游最公正、最熨贴、最崇高的评价。冠诸陆游,可谓当之无愧。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爱国诗人,历史上曾一度被人误当作一般的闲适诗人。这实在是因为陆游曾写过一些“流连光景”“闲适细腻”(钱钟书语)之作,诸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临安春雨初霁》)等流传很广的诗句所致。其实正象白居易诗中“讽喻诗”是其精华(他自己认为)一样,陆游诗歌中的精华是那些洋溢着爱国激情的篇章。尽管从当时就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有人注重其“闲适诗”,有人看好其“爱国诗”。但历时愈久,那些爱国诗篇愈显得光彩夺目。尤其到了清末、近现代,中华民族饱经忧患,异族入侵,对我中华蚕食鲸吞,国人当了亡国奴后,对陆游的爱国诗篇才有了切身的体会。重新认识陆游,重新评价陆游,而梁启超的评诗无疑最具有代表性、最能体现国人的心声,无疑也是最正确的。
陆游之所以被梁启超推崇为亘古第一男儿,我想,首先是因为他的爱国诗数量之大,名篇、名句之多、写作历时之久(从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到垂暮的耄耋之年)、跨越地域之广(从波滔滚滚的东海之滨到险固富饶的巴蜀川陕),无人企及,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屈原也无非《离骚》《涉江》等数篇;杜甫虽然多了些,有“三吏”“三别”《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篇什,也无法与陆游媲美;后来的黄遵宪、丘逢甲、秋瑾也还是未能超越陆游。无论是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还是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我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或者是秋瑾的“浊酒不销忧国泪"(《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都不及陆游的“一身报国有万死”(《夜泊水村》),“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及“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等诗(词)句,来得慷慨悲壮。身处卑贱之位犹不忘忧国忧民,为报国万死不辞,垂暮之年疾病加身,还在想着国家的边防!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怀啊!是七尺男儿谁不为之动容?读了“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鬓虽残,心末死”,谁不为英雄迟暮犹壮心不已而油生敬意?谁不为其苍凉悲壮的太息而回肠荡气?尤其是大诗人八十五岁时,临终前写的一首绝笔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中那喷薄而出的渴望祖国统一的激情,倾泻而出的壮志难酬的无限遗恨,深深地撼动着千百万读者的心灵。千百年来,《示儿》诗传唱不衰,时时激发着人们热爱祖国的深厚感情。
其二,是因为陆游是爱国主义诗人集大成者。陆游继承了自《诗经》而下,屈原、杜甫等诗人的爱国主义传统。把爱国主义的情愫发挥演绎得酣畅淋漓,把爱国主义诗篇的创作推臻高峰。
屈原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末悔”(《离骚》),曹子建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这种牺牲精神,到了陆游被发展成为“一身报国有万死”,更见高度。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揭露了统治阶级奢华侈糜,不顾人民死活的丑恶现象。陆游面对当权者沉湎声色,苟安一隅,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的丑恶现实,写下“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关山月》)的诗句。范仲淹先忧后乐的思想,陆游发展成了“位卑未敢忘忧国”,显得更见境界。如此不一而足。爱国主义的传统在陆游这里得到了集中体现,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
这在陆游还不算是最重要的。因为陆游首先是一个抗金志士。他不甘心只作一个感慨世事的诗人!“此身合是诗人未?”(《剑门道中遇微雨》)的反躬自问已表明了他的这种心迹。他平生总是以献身报国的战士自居。这正是他作为自屈原、杜甫以来最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与当时一般爱国诗人显得卓而不群的地方。在大诗人八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他人生的全部志趣,所有抱负理想都与雪耻御侮,收复失地的大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爱国情绪和战斗精神洋溢在大诗人的全部生活历程中。诗人一心一意想的就是疆场杀敌立功,万里封侯。 表露此心迹的诗句俯拾皆是,诸如“少年志欲扫胡尘”(《书叹》),又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观大散关图有感》),再如“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更令人感佩的是到八十二岁的暮年,诗人仍然唱出了“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的充满激情的声音。
而当时的另一些诗人如陈与义、吕本中、汪藻、杨万里等人在这方面跟陆游相比显得黯然失色。他们只表达了对国难的忧愤或希望,并没有像陆游那样一有机会便“横戈跃马,驰骋沙场”,甚至连这样的壮志和宏愿也没有。有,也是描写别人的。他们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和可怜巴巴的呼吁,与陆游“曾是气吞残虎”《《谢池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其三,他是一个全心全意、完全彻底、至死不渝的爱国诗人。这一点也是最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一点。千载而下读之犹令人感奋难抑。
陆游的一生是爱国的一生,是为收复故土、光复山河奔走呼号的一生,是遇挫不衰、矢志不渝的一生。对沦陷的国土、对渴望恢复的北方人民,他是处处不忘、事事不忘、寤寐不忘、至死不忘。用钱钟书的话说就是:“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世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
陆游是醒亦忧国梦亦忧国。当他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时候,常常借助梦境,借助想象,来抒发胜利的欢笑。单是记梦诗,据清代学者赵北瓯核计有九十九首之多。如《五月十一日夜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
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
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
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由此可见大诗人渴望祖国统一的强烈愿望。再如“壮心自笑何时豁,梦绕梁州古战场”(《秋思》)。在这类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有时如一骁勇善战的猛将,跃马大呼,夺关斩将,“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楼上醉书》)。有时又不失书生本色,草檄招安,作歌庆捷,“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安诸城》)。所以他说:“谁知蓬窗梦,中有铁马声"(《书悲》)。
陆游的爱国热情还往往通过对日常生活联想表现出来。有时观到一幅函马,却能想到:“呜呼安得毛骨若此三千匹,衔枚夜度桑乾碛”(《龙眠画马》)。挥毫作草时,也仿佛是在对敌作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参看《草书歌》)。长空雁叫,也会勾起无限感慨:“夜闻雁声起太息,来时应过桑乾碛“(《冬夜闻雁》)。甚至惋惜不已:“自恨不如云际雁,来时犹得过中原”(《枕上偶成》)。特别是当大雷雨,大风雪时,更容易激起他那金戈铁马“气吞残虎”的雄心和遐想。这是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表白的那样:“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弋阳道中遇大雪》)。人们都畏惧、躲避大风,陆游却在一个“街中横吹人马僵”的大风天登上城头,希望自己能象大风那样勇猛,扫清中原:“我欲登城望大荒,勇欲为国平河湟”’(《大风登城》)。基于同一心理,那历来认为可悲的秋风,在陆游听来也成为一种鼓舞斗志的力量,《秋风曲》说:“百斤长刀两石弓,饱将两耳听秋风!”晚年闲居山阴时,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卧病在床的老诗人还想到为国戍边,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所有这些梦思幻想,都应看作陆游爱国精神的一种深刻表现,也是他爱国诗篇之所以特别感人的重要特征。
观其一生,陆游真正是时对处处事事寤寐不忘中原,这种爱国精神至死不渝,八十五岁临终前老诗人犹吟出了《示儿》那样的千古绝唱!
诗人的诗篇固然感人,诗人生前命途多桀,遭际也着实堪伤:空怀壮志,报国无门!不能不令人为之一洒同情之泪。还是让我以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诗(其二)作结吧!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九泉之下,大诗人倘能听到这样的知音,该是可以安息了吧?
梁任公对陆游的评价无疑是至当之论。陆游不愧为从古至今第一热血男儿,不愧是自屈原、杜甫以来最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