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青州,穆陵关。
此关乃古时齐国第一雄关。
当年的穆陵关,东连沧海,西接泰岱,北走临淄,南控徐淮,乃是齐国阻遏鲁、莒、楚、越四国自南面北犯之屏障。
此关险要,因此自春秋战国、秦楚汉魏,以至如今晋室,历朝君主无不重视此隘,皆以精兵强将驻守此地。
白雪如席,寒风似刀。
此刻,穆陵关城之上,以及周边草山亭、太平山、摘月山、卧牛城、沂水岸等防线处,正站立着许多身披白甲、手执长戟、目光如炬、威风凛凛的朝廷甲士。
然而,就在这经由晋室甲士严防死守、看似铁桶一般的穆陵关城之内,一处绝顶高峰之上,有一名男子,此刻正如同一只孤傲苍鹰一般,俯瞰着这片原本属于前朝大魏、如今却改了姓氏的江山。
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年岁,长眉斜飞,额心藏雪,目若寒星,鼻如山岳,无甚髭须,显得英气逼人。
此时虽是严冬,可是看其人穿戴,却似乎丝毫不惧寒冷:只见他以纶巾束发,青衣随风,博带如龙,手执香檀木折扇、腰悬雪、虹也似银赤双刃,更有一番洒脱不羁之风。
那男子身后,则侍立着一名婀娜女子,华袿飘逸、飞髾风流,绿鬓涵烟髻,红颜飞霞妆,真堪比那蟾宫桂月神仙子。那女子虽已是二十四五年纪,整个人却洋溢着二八少女般的青春气息。
此刻二人正在交谈些什么,只是此绝巅之上,风雪急促,让人听不真切,只知男子称呼那女子为“良辰”,而女子则称呼男子为“明月哥哥”。
过了半晌,穆陵绝顶之上,似是一阵山风掠过,两袭青黑长袍飘然来到了此处。
“七曜首领朱明,七宿首领朱冲,参见门主,见过良辰姑娘。”
夏侯明月缓缓转身,面色凝重而冷峻,他沉声问道:
“可有情报?”
“启禀门主,这是关下木栾客栈探得的消息。”
朱冲半跪于地,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竹信筒。
夏侯打开竹筒,取出信笺,只见信中只有寥寥十四字:
鹰爪设伏于雁门,拓跋恐于此遇险。
夏侯明月略一沉吟,指尖催动内劲将密信揉碎,只见残屑纷飞如柳絮,夹杂着那风雪,飘入了山谷之间。
“朱冲、朱明听令,你二人率领本门七宿、七曜的兄弟,星夜赶赴青州北境博望关,我将在那里与你们汇合,安排下一步行动!”
“是!”二人听了夏侯命令,立即下关调度去了。
“良辰,你立即回门中,安排二十四节气的兄弟们,严加防守,等我回来!”
夏侯明月言罢,就要飘身而去。
“明月哥哥……”
夏侯听得曹舒呼唤,不由回首相问:
“良辰,何事?”
“明月哥哥,万事小心……”
“嗯。”夏侯闻言点了点头,朝曹舒笑了笑。
曹舒望着那笑容,只是略一恍惚,夏侯的身影便消逝在了风中。
――
洛阳城。
在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铜驼陌畔西侧,蹲坐着两只威严的大石狮子,而石狮身后,一扇兽头朱漆大门赫然映入眼帘。
门前守候着十来个头戴长缨护耳兜鍪、身披白色龟背纹甲片袖筒铠、手执长戟的卫士。
正门并未开,只有东西两角门供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大匾,匾上写着几个隶书大字“敕造菑阳公府”。
这正是晋帝司马炎为宠臣卫瓘卫伯玉建造的府邸。
进入大门后,便可看见诸多头戴小冠、身着裤褶服,正忙忙碌碌的仆役。
穿过游廊轩榭、池塘湖泊,便到了主人卫瓘的书房。
室内壁上,悬挂着虎贲强弓、工布宝剑;堂前案上,摆放有博山瓷炉、玉螭笔架。
涟珠帐下、檀香案前,正端坐着一位四十余年纪,丰神如玉的中年武官。
只见他头戴玉冠,身着貂裘,正手执一卷书简,轻声默读着,其周围则侍立着几名戴突骑帽、披小袖衫子的小吏。
这正是此府主人,菑阳公、征东将军卫瓘。
“卑职见过菑阳公!”
这时,一名平巾帻,绛色衫、大口裤褶衫,银装两当甲装束的武官大踏步来到室内,半跪于地行礼道。
“何事?”
卫瓘并没有抬头,仍旧诵读着手中书卷。
“启禀菑阳公,按照您的吩咐,卑职已经命人在雁门关、句注塞隘口设好了埋伏,只等那拓跋沙漠汗投入罗网!”
卫瓘闻言,轻轻搁下书简,朗声笑道:
“好,你做的很好。吾观这拓跋沙漠汗,雄奇魁伟、胸有异志,倘若此次让他返回了鲜卑,岂不是纵虎归山?”
“菑阳公所言极是,这拓跋沙漠汗在洛阳为质子多年,如今陛下代魏不到一年,他便以探望父亲拓跋力微为由,想要离开洛阳返回鲜卑,其意图已然十分明显。此番劫杀,虽是大人瞒着陛下所为,但大人一片赤诚之心,尽是忠心为国,陛下定然不会怪罪。”
“不!”卫瓘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皱眉思忖了半晌,开口吩咐那武官道:“此番你返回雁门,切记让我们的人不要暴露朝廷的身份,另外,我再派遣几名江湖人士前去助你,记住,拓跋沙漠汗是死于江湖盗匪之手,绝非我大晋所为!”
卫瓘明白,倘若派遣大晋甲士明目张胆的劫杀沙漠汗,定会走漏风声,届时拓跋鲜卑部定然会离心反叛。
“卑职明白!”那武官得令后,便退出堂外去了。
卫瓘又思索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后,确信此番应当是万无一失,他的嘴角这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
青州北境,博望关外,一十五骑踏雪北去。
夏侯明月于此处与门下七曜、七宿统领碰头后,便一齐乘快马北上,朝着雁门关阻拦晋军去了。
至于夏侯明月北上营救拓跋的原因,这一行人只知其一。
那就是他们的门主一心想要灭晋复魏,因此才要放走拓跋沙漠汗这个有雄才大略的鲜卑继承人,以便日后对晋室形成威胁。
而另一个原因,只有夏侯明月自己知晓。
那拓跋沙漠汗,当年曾与他亡父夏侯玄,在鲜卑漠南王廷相遇,一见如故,义结金兰,也就是说,拓跋沙漠汗,乃是自己的伯父。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营救拓跋。
――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居于北境恒山之上,极为险绝,相传就连南雁北返,都无法飞越山巅,只能从山间缝隙之中飞过。
关南数里,一支既不似官军,亦不像走镖的队伍,正自缓缓踏雪行走在宽阔官道之上。
此刻已至戌时,日落已有半晌,正是天色渐黑、朗月初升之时。
那队伍打头处,一杆大牙旗正随北风猎猎而鸣,在月色映照下,依稀可见其上是“拓跋”两个大字。
牙旗之下,一名身穿狼皮甲胄、身高八尺、英俊魁梧的中年汉子,正骑着高头大马,揽辔而行。
只见他一边信马由缰,一边吹奏着北地的胡笳。
那胡笳之声,悠扬而又苍茫,与这北境的风雪声夹杂在一起,更显悲壮和苍凉。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鲜卑索头部首领拓跋力微的长子,拓跋沙漠汗。
“启禀太子殿下,前方乃是雁门关,过了关口,便会和我鲜卑部的勇士们接头了。”
说话的是一名看起来十分精明的老者。
由于拓跋沙漠汗在洛阳为质子这些年,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得了不少的金银珍宝,此次北返,难保没有一些觊觎财宝的蟊贼铤而走险。
那老者明白,丢失财宝事小,太子安危事大,因此这一路上他一直提心吊胆,手心里攥着一把汗。不过此刻,他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雁门关内,有晋军甲士威慑,一般蟊贼自是不敢冒犯;而过了雁门后,又有鲜卑勇士接应,看来此行已然万无一失了。老者从马背上取下一只水囊,美美的饮了一口。
就在此时,惊乍突起!
那老者正自仰头饮水时,只听“嗖”的一声,水渍便溅满了衣衫。
迅雷不及掩耳,一枚白尾弩箭霎那间便刺透了水囊,继而射穿了老者的胸膛!
“有敌偷袭,全队戒备,下马避箭!”
拓跋沙漠汗当机立断,噌的拔出腰间短刀,指挥麾下众人下马躲避弩矢。
然而拓跋麾下众人反应并没有那么快,顷刻之间,便有二十余人中箭坠马。
“远处的朋友,何必暗箭伤人!”拓跋沙漠汗躲在马后,一边以短刀格箭,一边朗声喝道:“还请现身,与在下堂堂正正一战!”
拓跋一喝之下,那弩矢果不再射来,但拓跋明白,这并非是对手手下留情,亦不是对手畏惧自己之故,而是因为自己麾下骑士已然落马大半,对手无需再浪费箭矢了。
“嘿嘿嘿嘿,老大,我还以为此番定会多费些工夫,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了,看来是我们高看这拓跋沙漠汗了!”
令人窒息的寂静没维持多久,便被一声尖利如怪枭的狞笑所打破。而那怪笑还未止时,一声听来苍老而又浑厚深远的喝骂便又紧随而来:
“老六,得意甚来?拓跋沙漠汗首级此刻还未在我等手中!”
“嘿嘿,快了,快了……”
拓跋沙漠汗只听那尖利如怪枭的笑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那笑声不再远隔云端,而是仿佛就在自己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