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路灯,投下了惨淡的微光。那黄色光柱下,片片雪花的飘落无不透露着凄凉……
光柱外的黑暗中,一道身影躲藏在里面,一动不动。
夜并不是很深,但在这鹅毛雪花纷飞的冰冷中,难见行人的身影。 黑暗中的那人,仿佛一座雕像,乍一看,真的像是静伫在那的石雕。
忽然,那‘石雕’动了。 一只破旧的灰皮鞋首先出现在路灯下的淡黄光柱里,紧跟着,微弓着腰的男子便彻底暴露在光亮下。
灰黑色的毛线帽隐藏了蓬乱的头发,但在那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上,脏乱的络腮胡却遮不住上面的污垢。显然,这是一个苦命的中年男子。
男子缩了缩脖子,将打了补丁的军大衣裹紧。他那稍显呆滞,但又坚定的目光沿着道路望向了远方的漆黑。 那焦急迫切的神情,像是一位父亲正在期盼远行孩子的归来。 雪花覆满了他的肩头,但男子毫不在意,目光始终没有偏移。
嗒嗒……
空灵的马蹄声正在以不紧不慢的频率由远至近,男子浑身一哆嗦,立刻闪退,再一次化身为黑暗中的石雕。
那是一位巡逻的骑警,黑色的骏马正带着他,悠悠地小跑着。从路灯的一侧出现,从路灯的另一侧消失,时间并不长,但男子感觉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
马蹄声在寂静的雪夜中消失了好一会儿,男子还是不肯出来,仿佛觊觎这路灯光芒的恶魔还在某一处埋伏着,就等着他出现,然后冲上来将他撕碎。
该死的天气!这脏的发黑的臭雪还是没完没了!该死的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让人讨厌的冬天! 男子嘟囔着,抬脚狠狠踏在地面上,像是要把脚下的雪活活踩死。
突然,远方传来了马车疾驰的声音,声音很小,但是十分清晰。男子明显一怔,当他的大脑反应过来时,身体早已迫不及待地冲到路灯的光柱下。
翘首望去,果然,道路的远方,两团小光芒正在轻轻地摆动着,那是马车上悬挂的小灯笼。
哦!那暖人的光芒是众神明亮的眼睛!那两个小光团,肯定是镀上了华丽的金粉!所以才会有这么绚丽的色彩!天啊!多么的让人向往!
男子兴奋地摩擦着手掌,他将大衣敞开,因为他觉得有些热了。 光洁可爱如同圣婴般的雪花正在以轻柔的舞姿缓缓落下,在这个美丽充满乐趣的冬天里,点缀着一副宏大迷人的画卷。 风景再美,男子也没有偏转目光,他还在痴迷着远处那摇曳的灯火。
马车行驶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响起未断,但是那距离似乎并没有拉近……
太慢了!太慢了!可是那声音确实很急促!
男子忽然将头扭向了另一边,惊恐的目光望着刚才骑警消失的地方。那里依旧是沉寂的黑暗,并没有空洞的宛如来自地狱般的马蹄声,同样没有骑警高大魁梧的身影。
可是他没有放下心,眉头缓缓皱起,表情越发的严峻,似乎非要从那黑暗中望出什么东西。 如果那片如墨的漆黑中真钻出了一个恶魔,他反而会更加镇定,可是黑暗还是黑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子方才放弃,又将头扭了回去。那马车似乎还是很远,甚至可以说是一点没动,但是声音一刻未停。
可是……那两盏灯笼的光芒不在那么华丽,雪花不在那么洁白,他也不再那么热…… 男子双手环抱,将大衣紧了紧,他的眼睛中多了一份退缩。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我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男子心想着,头缓缓垂下,右腿也开始拎起,但在脚尖还没离开地面时,又定住了。
去他的吧!我是被逼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为什么非要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牙关一咬,男子带着凶色,将右脚又重重地放回之前的位置。
哦,天啊,又何必这样呢,我是家里的支柱,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回家,我不能去冒险,家里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男子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抬头望向马车来的方向,马车终于近了一些,因为灯笼的光芒更亮了,骏马奔腾的声音更响了……
“何必这样呢……”男子闷着嗓子咕哝了一声,右脚抬起后踏了一步。 他仅仅只是将右脚放入了光柱外的冰冷中,仅此而已。 腿没有收回,身子也没有后退,仿佛右腿的后迈,便是这件事情的句号。因为男子又发呆了。
马车更近了,他望着两盏灯笼中的一个,那散射出来的温暖柔光像是一个黑洞般吸走了他全部的视线。 透过那团光芒,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不,是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九岁的女儿正坐在她母亲的腿上,那本属于小女孩可爱的脸蛋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人看上去格外心疼。女儿还是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色破裙子,冻得发红的膝盖弯曲着,将自己的一双小脚丫塞进了母亲的毛衣里。
八岁的儿子正坐在炉火旁,美丽的大眼睛倒映着火焰上,那喷涌着白气的铁壶。然后将满是冻疮的手小心地放在滚烫的水壶上,再迅速缩回,小心地放上去,再迅速缩回……
“你这个小淘气!你会受伤的!”妇人对着自娱自乐的儿子,带着满满的疼爱责备道。
“妈妈,爸爸会带面包回来吗?”女儿推着母亲的手,问道。
“会的!”那小男孩语气坚定地抢答道,“爸爸说一定会带一块大面包回来!”
那妇人会心地笑了,偏过头,目光穿过毫无遮掩的窗框外,穿过无尽的黑暗…… 雪花还是那么大,飘飘洒洒。
“去他的吧!”男子一声低喝,愤怒地收回了自己的腿。
孩子相信我!我会带一块大面包回去!带一个世界上最大的面包!孩子们会搂着我的脖子说爱我! 男子脸上跳动的横肉掺着作为一个父亲的幸福,他又望向了等待已久的目标,这一次,马车的轮廓已经越发清晰。
很简单!等马车过来!我就扑上去!假装被撞倒!车上的富人会毫不吝啬地打发我!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得到面包就是这么简单! 男子越来越兴奋,火热的心脏狂暴地跳动着,他躬着身子,像个紧盯着目标的猎豹一般,随时都能迅猛地扑上去。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马车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大地都在震动,男子舔着发干的嘴唇,饥渴地等待着自己蓄势待发的那一刻。
两盏不停晃动的灯笼越来越大,越来越夺目。突然,四匹黑色烈马猛然冲出,强健的身躯冲刺着,如同地狱深处的魔神鬼煞! 那四双充满着野性的眼睛,直视前方。似乎任何阻挡在它们面前的东西都会被无情地踩踏。 整辆马车就像是装甲战车,在闪电般疾驰的同时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嘶吼声。
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被马蹄踏成肉泥!我会被车轮碾成碎片!
关键时刻,男子的双腿有些发软。马车上悬挂的灯笼疯狂甩动着,像极了来自死亡深渊的催命符!
近了!近了!马车近了! 孩子们还在等我的面包!他们的父亲说了会带一个大面包回去!我可怜的孩子们需要面包!我的家人们需要面包!
上啊!上啊!冲上去!混蛋!为了该死的面包!冲上去啊!
伴随着心底的呐喊,男子的双腿猛然发力,矫健地扑了出去。 马蹄声,车轮声,炸雷般在耳边轰鸣。 男子恐惧地闭紧了眼睛,他现在追悔莫及!
可是……一道释怀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扬起。 他仿佛看见了孩子们抱着面包欢笑,女儿坐在他的膝上,儿子攀着他的脖颈,他们高鼓着两腮,咧嘴笑着,香甜的面包渣从小嘴中掉落……
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平整的皑皑白雪上,在城镇的主干道上,骑警正在费力地拖着一具冰雪下埋着的僵硬尸体。
这是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子,黄色的军大衣此时冻得像铁板一样贴在他的身上。男子僵硬的脸上,那结满白霜的络腮胡下,挑动的嘴角中,定格着一个作为父亲的幸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