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的第三个日子,张玉龙拂晓便起了床,洗漱毕即坐于堂屋等吃饭,而后回家。可是等了一个小时才吃饭,在这一个小时里他默默地骂蔡和平钟玉兰钟玉芳母女得了软骨病,手脚无力干活缓慢。吃饭时钟玉兰不在,钟树全蔡和平没有找,他也没有问。管她呢,她在不但饭菜像药难以下咽,浑身似蚁咬如蚊叮度时如年。
吞咽下如药的饭菜,归心似箭的张玉龙只恨腋下无翅即飞回家,一刻也不想在钟玉兰家呆,不想与声音尖细的蔡和平说话,也不想与半天说不了一句话的钟树全相对枯坐,更不想与自打赌后就变得冷淡的钟玉强同坐一室。他想马上回家,婚前他是那么的不想回家;因为他不想看见父亲没有温情慈祥,只有冷漠无情的金鱼眼,如果不是母亲,他放假不会回家。而现在他想回家了,为了躲避钟家的人,包括钟家坪的乡亲们。他讨厌这里的一切,包括牲畜草木。然而,钟玉兰却迟迟不现身,为了不让母亲受气,他忍着满腔的恨去墓地,可是却不见身影,怒气冲冲地回去问玉强。
写作文的玉强头也没抬,声音冷淡地回答:“在张爷爷那里。”
“在哪里?!”
“奶奶对面有个小院,大姐在那里。自己去找,我没时间!”打赌后,钟玉强对张玉龙不再亲热,而是冷淡,问什么也是爱搭不理。夜里面向墙壁而睡,把一个冰冷的脊背给张玉龙,根本不理他,像陌生人,没有了开始的亲热和尊敬。
虽然张玉龙一肚子的火满腔的恨,却不得去奶奶墓地对面的小屋。
张爷爷的家是三间正房,两间披屋的土屋,有个小小的院子,不规则的青石磊砌围墙,低矮的木栅门半开着。院里种着花草树竹,石水缸装满了水,映着蓝天白云;院子东南角有一大堆新劈柴,全是易燃耐烧的青杠木;蓑衣草的绳子上,被子衣服鞋袜散发着皂角的清香;蔷薇架下有张小石桌,三只小石凳,像鼓。钟玉兰在给白发如银,一脸慈祥的老人捶背,两个人脸上都是阳光朝霞般的笑。钟玉兰轻轻说了句什么,老人的脸便更加的阳光灿烂。
张玉龙心怀憎恨和厌恶地推开小栅门,钟玉兰闻声抬头,随之便拍着老人的肩膀轻声说:“爷爷,兰兰要走了。”
“兰兰,是你女婿来了吗?”
钟玉兰不回答,蹲下抚摸老人的脸颊,“爷爷,兰兰走了,你要多保重。”
“兰兰,真的是你女婿来了。”老人说着站了起来,“孩子,快让爷爷看看。”
张玉龙皱起眉头,不回答也不上前,冷冷地站在小木栅门处。
“孩子,你为什么不进来?快进来吧,让爷爷好好看看兰兰的女婿。”
老人走向张玉龙,刚迈步便被钟玉兰拉住了:“爷爷,你歇着,兰兰走了。”
“兰兰,爷爷想看看你的女婿。”老人甩开钟玉兰的手走向栅门,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站在了张玉龙的面前。
“孩子,让爷爷好好看看你。”老人说着伸出了手。张玉龙向后退了步想逃走,胳膊却被老人抓住了。他想挣脱,老人的手却似老虎钳。“不要动,孩子,让爷爷好好看看你。”老人说着从张玉龙的头上慢慢地摸到手上,每摸一寸,老人脸上的皱纹便舒展一条,摸到张玉龙的手时,皱纹遍布的脸成了花。“多俊多好的女婿,兰兰!”老人说着右手从打补丁的白褂子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在张玉龙的裤兜里,“孩子,这是爷爷给你的见面礼。虽不多但却是爷爷的心意,你千万别嫌少,一定要收下。你若不收下,爷爷会难过。”没等张玉龙反应过来,老人已转身向洞开的小屋走去,“兰兰,走吧。”
张玉龙在老人抚摸他时很不舒服,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不许任何人抚摸他,没想到今天被一个失明老人一寸寸地抚摸。他想拔腿躲开,腿却不听使唤。
钟玉兰看了张玉龙一眼,快步从身边走出栅门,身后是老人扶门而立泪光闪烁的笑。
杂草相拥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背背篓的钟玉兰,走在脚步如飞的张玉龙后面。
路边没人腰膝的草从里,窸窸窣窣,不用看便知道是野鼠在捕食蚁虫。不远处的柏树林里,鸟儿纷杂地说着家常,如每一个无雨无风的日子。柏林后面的山崖上,青杠树的枝头歇着一对成年猫头鹰,纹丝不动,静如雕刻。
看着身边的草木,钟玉兰感到无比的温暖。这山坡上有奶奶的脚印有奶奶的汗水。先是大集体种树砍柴割草搂叶的积肥挣工分,后是承包责任制的种树砍柴割草耙叶放牛的劳碌,为一家六口的煮饭取暖,为一头黄牛弄草料。奶奶的三寸金莲不知在这面山坡上走过多少回,奶奶的汗水不知洒了多少滴在这面山坡上,奶奶的手不知被这面山坡上的荆棘挂伤过多少次。每棵树、每株草、每块石头、每粒泥土都被奶奶的歌声笑声醉过,都被奶奶的气息熏染过。每年春夏初三季,鸟儿泉水伴着奶奶起舞歌唱,它们熟知奶奶的声音气息,很远就知道奶奶来了,欢呼雀跃。奶奶是它们的朋友。奶奶爱它们,它们也爱奶奶。今年秋天起,它们就听不见奶奶的笑声,看不见奶奶的身影,悲啼呜咽了。奶奶,奶奶,我的奶奶呵!
钟玉兰想着,泪珠滚滚滚而下。
“兰姐!”
一声颤抖的呼唤蓦然响起,钟玉兰浑身一震,循声看去,面容憔悴的秀姑站在十步处的柏树下。
“秀姑!”她既惊也喜地扑上前抓住秀姑的手,声音颤抖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兰姐,我知道你今天走,早饭吃后把小宝送到他外婆家就来了,等了好久都不见你,以为公公找汽车或托拉机接你从马路上走了。”秀姑抓着她的胳膊,泪水涌动的眼睛像半个月没有休息。“兰姐,你怎么瘦成这样?蔡婶又打你骂你了?”
“秀姑,我一早就去给爷爷担水劈柴,打扫院子,做饭,擦洗身体,做完这些又陪他说了会儿话,因此来晚了。我没有瘦,倒是你瘦了很多。”她捧着秀姑的脸颊,无限怜爱。“前天下午我去你家,你和小宝都不在,昨天上午去也不在,你去哪里了?”她说着把秀姑抱在怀里,泪水在她的眼里滚动。“秀姑,怎么不来看我啊,兰姐好想你。”
“兰姐,我下地干活了。前晚昨夜我都想来奶奶那里陪你,蔡虎不许,说我敢出来就打断腿。他早饭吃完就跑被陈寡妇叫去干活,因此我才能来这里等你。”秀姑紧紧地偎在她的怀里,像个寻求温暖的孩子。
“秀姑,蔡虎最近又打你了?”她把秀姑的头发拂到耳后轻声问。
“没有。”秀姑摇头,泪水滚下了脸颊。“兰姐,对不起,你出嫁那天蔡虎把我关在屋子里。我没能送你,你在怪我吧?”
“傻丫头,兰姐怎么会怪你呢。你人虽没送,但心在送。”钟玉兰抚摸着秀姑瘦削的肩膀真诚地说。
“哎哟!”秀姑浑身哆嗦了下,脸瞬间变得煞白。
“秀姑,你怎么了?蔡虎又打你了?很痛吗?”她吃了一惊。
“没有。”
“让我看看。”
“真的没有。”秀姑放开她的手要后退。
“秀姑,让我看看!”她抓住秀姑的手,卷起裰满补丁的灰布袖子呆住了,原本白晰的胳膊肩膀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乌紫一片,有的地方还在渗血。 “秀姑,你受苦了。”她哽咽着把秀姑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干燥凌乱的头发。“秀姑,都是兰姐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张玉龙一直站在几米处冷冷地看着,妻子和秀姑的话语眼泪像没有听见看见。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像看着一场打动不了人的拙劣剧。对,就是打动不了人的拙劣剧!张玉龙在心里说。秀姑的哭诉他像没有听见,秀姑的眼泪他像没有看见。这于我无关!他讨厌憎恨与钟玉兰有关的人或事。当她说“秀姑,都是兰姐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时他露出了嘲讽讥笑的神情。
“兰姐,你别这么说,是我的命不好,嫁了那样的男人。兰姐,你为了帮助我,不知受了蔡婶多少打骂。这一年如果没有你送米面粮油,我和小宝早饿死了,坟上的草都枯荣了两季。”
“秀姑,你答应兰姐要咬紧牙关忍耐着活下去,不论多苦。”见秀姑不答应,她捧起的脸看着红肿的丹凤眼又说:“秀姑,还记得兰姐承诺说过要为你找到幸福吗?”
“记得。”秀姑含泪点头。
“兰姐绝不食言,一定会为你找到应该属于你的幸福!但现在还不能,因此你得耐心地等着,不管等的日子多苦多难!”
“好,兰姐,我答应你。”
她笑了,放开秀姑向张玉龙走去:“爷爷的红包给我!”
“干什么!”
“给我!”
张玉龙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红包,没有扔到地上是因为生了自己不用寄给同学买学习资料的念头。而此时她当着秀姑的面要红包,让他有了足够耍威风的想法,因此拿出来扔到地上。
她没有因为张玉龙把红包扔到地上看他,只平静自如地捡起红包放进秀姑的手心里,然后轻柔地说:“秀姑,这钱你拿去给小宝买奶粉。”
“不,兰姐,我有钱。”秀姑把红包塞进她的衣兜里,“你刚结婚,手里没钱可不行。”
“秀姑,拿着,听话!兰姐手里没有太多的钱给你。”她把红包再次放进秀姑的手心里后把五根手指握拢。“千万把钱藏好,别让蔡虎发现。 还有,我离爷爷远了,不能每天去看他,你和柳亮一定常去问候看望和陪他。柴禾不用你们管,我这几天弄的够他老人家半年煮饭取暖了,半秋一冬的油盐酱醋粮食我也为他备好了。衣服被褥你要记得给爷爷勤洗勤换,保证爷爷穿、盖、铺都干干净净的,不生跳蚤虱子。”见秀姑使劲点头答应玉兰笑了,“嗯,这下,我放心了。秀姑,奶奶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爷爷、你和小宝。好好的,我不希望你们有丝毫的不好。”
“兰姐,你放心,我和柳亮会照顾好张爷爷,保证你每次回来都看见他老人家穿得干净、盖的干净、铺的干净、住的干净;缸里的水是满的,院里屋里都是整洁的。”秀姑放开她的手,来到昂头向天浑身透着冰雪之气的张玉龙面前仰头问候:“张大哥,你好。”
张玉龙像没有听见,面无表情,仍昂头向天。
“张大哥,你读了不少书,不会像其他男人对兰姐拳脚相向的对吧?”
张玉龙仍不答,而头则昂得更高。
“张大哥,兰姐是个好人,好好待她好吗?”秀姑想握住张玉龙的手,但手伸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张玉龙向外透着的冷意使他哆嗦一下。“张大哥,兰姐心里很苦,你可千万不要伤害她,一定要好好待她。”秀姑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张玉龙一愣,但却没有做什么,而是转过头去。
“秀姑!你给我起来!”钟玉兰扑上前一把拉起秀姑,“膝盖除了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就是支撑人的身体!”她一脸怒容,白晰憔悴的脸上有了血色。“秀姑,记住:从此以后不要再向长辈以外的人下跪!更不要向人求怜!因为人与人是平等的,没有谁尊贵,也没有谁低贱!”
秀姑流着泪说:“兰姐,我只是想求张大哥好好待你,不要伤害你,你的心太苦,不能再受伤害。”
“秀姑,兰姐知道,兰姐知道,兰姐知道,但兰姐不想你给任何人下跪祈求,你明白吗?”她为秀姑擦去满脸的泪,“还有,别让人看见你流泪,会被轻视和小看!”
“嗯。”秀姑虽然点头,泪水却仍然流淌不止。
“秀姑,回去吧,蔡虎回到家见没人又要打你。”
“兰姐,你和张大哥先走,看不见了我才走。”
“不行,兰姐要看着你走。”
“不嘛,兰姐,我想看着你们走。”
“秀姑,听话,快走,否则兰姐可要生气了!”她拧起了眉头。
“好吧,兰姐,我先走。张大哥,你慢走。”秀姑拥抱了下她就一步一回头地向南面柏林中的小路走去。
看着秀姑瘦弱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柏林,她飞起一脚把小路上拳头大的石头踢下山坡,看了张玉龙一眼就快向对面的青杠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