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篇第一

尽管我们说论语的成书带有一定的随意性，但我们还是不能怀疑先贤的谨严慎重，论语的某些篇章应该在整个体系中更重要一些，比如这开篇的“学而篇”和后续的“为政篇”，故此，二者被提到了最为显著的位置。

一个“学”字完全地道出了论语，也是整个儒家的几乎全部态度和精神。前面分析过，论语摒弃了“抽象人”的观念，行文中也几乎闭口不谈一个所谓“个体人”应该怎样，不应怎样的教条，所论及的基本都是纯粹具体的对象，比如具名的人；实在要谈，也用到的是更加具体的范畴，比如广为熟知的“君子，小人”概念。单独的一个“人”字在论语中出现时一般也是泛指，大意接近于现代汉语的“人民，或群众”这样的概念。何也？

因为在论语，儒家的世界中，不存在这种静止的，不动的标签化的所谓“人”，那样的人只是死人，所有的个体都是相对的，可变的，可以区格的。所以本文以后用到的“人”字基本都是这个语义，不再做进一步的说明。有了这种关于人的观念，我们自然会问一个问题，那人是怎么来的呢？一神教中的人是神创造的，很简单，很好接受；那儒家世界的人呢？一句话，儒家世界中没有先验的，神圣的人，所谓人都是经由“学”和“习”而来。人的动态性直接反映到学习上就是学习方式和内容的动态性，不同条件，或者说位次的个体人通过表面殊异的学习来成就更好的人的状态，人，万事万物终有终结，但学习没有终结，这就是论语的基本“道”。听上去有点像亚当斯密的言论，每个个体的经济人都在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客观上促进了人类整体的发展。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把“学而”作为论语开篇首章的理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可以将“论语”视作一本讨论学习的书，学习如何成为“人”。

1、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开篇首句，意义当然高远。试想孔夫子所说的这种状态，学习的时候感受着的是喜悦，与友朋交流的时候亦充满喜悦，尤其是无人知晓，无人理解的时候没有丝毫气恼，坦然自得。试问有几人能够做到，当然偶然情况下我们似乎也能做到部分，但是这是我们的常态吗？我们是无奈，被逼迫，嫉妒，愤恨，忧郁甚至压抑的时候更多呢？还是沐浴阳光的时候更多呢？再来说说第三句，表面上只是不气恼而已，让我们用诗的感觉再来想象一下，这样的一个人，除了不气恼外，还有什么，比如说他会辩解吗？我想不会，不辩解意味着什么呢？他甚至都不试图去影响别人，影响外部世界。最后提出了又一个论语的重要范畴“君子”，君子就是达到这种状态的人，或者说君子就是一个“自为”的人，君子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只是有相对完满学习能力的人。在这个意义下，论语被视作成就君子之道的指导书也是可以的。另外要提一句的是，和论语中的其他表达方式一样，“君子”这个词在论语中也是多义的，其具体所指或宽泛，或狭义，要依赖具体语境。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这第一句，说其高远因为这一句所提出的实际上是学习的总目标，就是最终要成就君子人格，并不是说君子是人的终结，而是因为君子才具备相对完满的学习能力。就所谓学习能力稍微多讲两句，我们每个人的所谓学习能力实际上远不及我们所想象的和我们所能达到的那么宽广深邃，我们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就是我对这个有兴趣，对那个没兴趣，其本质正不就是你没这种特殊的学习能力吗？你无法体会其中的美，当然没有乐趣。

再深入一点来说，论语在这里明确地区分了“学”和“习”，并且申明了二者之间的关系“学而时习之”。那么我们必须要问为什么要“学而时习之”呢？而不是一味地强调单方面的“学”或者“习”，亦或现代汉语中的“学习”这种观念呢？千万不要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以为夫子只是随口一言而已，在“经”里基本上没有随便一说，尤其是一些非常重要的章节。其实，在导言里我对这个问题已有述及，这里再行强调一遍。我们说，所谓“学”和“习”都是整体上“学习”这个总过程的不同阶段，二者互为依托，彼此映衬，缺一不可，或者用比较哲学化的语言来说就是二者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在不同的具体外部条件下展现出的不同外貌和方式而已。总体上，“学”是变化，破除，更新的过程，主要是所谓理性，或智性的体现；而“习”是凝结，沉淀，固化的过程，是真实的感情。如此，不难看出，一般而言，“习”是“学”的基础和依托，而反之，“学”是“习”的引领和开拓。缺失了“学”的“习”，无法避免流俗和僵化陈腐；同理，没有了“习”的“学”，只能导致偏执，疯狂，甚至在无法遏制的激情中将自我燃烧殆尽。考虑到我们今日社会意识形态的现状，再多说两句。不去认真地理解自己的历史，不去深刻地反思，沉淀已经改变的许多东西，一味地强调所谓创新，创造，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1、2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我们主要来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一句。要成就”仁”，但我们并不确知何以为“仁”，所以，先来考察“仁”的根本，基础或者说出发点是一个比较妥当的方法。孝弟也者，“孝”，血亲之爱；“弟”，友朋乡邻之爱。二者是比“仁”具体的多的范畴，乃人伦常理，作为学习“仁”的出发点是很自然的事情。当然，也仅止于出发点，关于“孝弟”更详细的界说我们放在后面更合适的地方在详加考量。

1．6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

这一句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阐明了学习者的条件。或者更严谨的说，它说明了学习“文”的条件，这里的所谓“文”，放到现代语境下，大体上可以理解为类似于“文化，知识，艺术”这样的字眼，总之，基本上就是偏重理论性的人类过往累积下来的文明总和。

重点不在“文”是什么，而是学文的条件，“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学习的能力吗？或者按照孔夫子的原意，这是作为弟子，或者小孩子开始学习的基础条件，其在夫子眼中几乎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入门考试标准，所谓条件，就是达不到这个标准你是不能开始学习所谓“文”的，勉强为之，越学越坏，越学越乱，终害人害己。

真的有这么危言耸听吗？这要看到底这个条件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五个短句，所阐明的本质上是一种情感，或者情感趋向。在开始解释其重要性之前，我们有必要再来比较细化地辨析一对前文中已经不断讨论的概念，即“学”和“习”，古汉语语境中二者是区分的很明晰的，所谓学，一般是指相对讲理，教条化，形式化的学习过程；反之，所谓习也当然是学习，只是是浸润的，感悟的，互相影响的，强调体证的。学，刚硬，直接，快速，相对简洁，易变。习，柔软，绵长，稳固，长久。我们应该不难发现，上述五个短句所申明的条件本质上是习得的，这足以证明孔夫子对于所谓学习全面性的考量。

回到我们关于情感重要性的考量，情感之重要，在于由此我们能获得“爱”的能力，从爱亲人朋友开始，我们能习得对族群，进而人类的爱，这种爱是绵长稳固的。没有这种深厚情感的依托和护持，真正意义上的“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学”总是相对技术化的，逻辑的过程，在这种学习中，是需要不断问为什么的，总有一天，会问到为什么要学习。抑或我们可以很狭隘的发问，我们学所谓技术，理论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今天好像更习惯以所谓“智商”这种概念来考察学习能力，实际上，学的能力在学之外，这应该算是“学”和“习”的辩证法。一个没有能力“爱”的人是没有能力学习的，孔夫子的博学不正是因为他的博爱吗？他的博爱不是更促进了他的博学吗？

或者我们还可以比较技术化的来考察学与习这二者的过程，总体上说，学，是一个开拓，破除，新建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增益的。习呢，正相反，是沉淀，总结，溶融的过程，大致上，学引领习，习支撑学，有点像夫唱妇随的感觉。所谓为学日增，为道日减，二者不能有所偏废，只是具体发展阶段的权衡问题。让我们借用一句现代的语言模式来再次强化这个关系，即，没有感情的学习是无根的，不能长久；不学无术的情感是愚昧的，空虚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