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好梦,却在恍惚之间惊醒。醒来后,却忆不起任何梦境,只觉脑勺抽疼厉害。打开窗户涌入的空气依旧很闷燥,洪锦别过头看了一眼时间,不过11点。
整个房子彻底静下来,一点微弱的灯光从窗外剽窃进来。她下了床,立坐在梳妆台前,光洁的镜面映出她的模样。可是,那张脸却越来越陌生。
洪锦在梳妆柜里摸索着,不停地开合着抽屉,终于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搜出一瓶似乎搁置许久的药。具体有多久,她早已记不清了。
她来回转动瓶身,表面的贴纸边缘脱落,泛起点点黄斑。指尖轻轻抚平,借着微光,最角落的有效期还清晰可见。
她深吸一口气,扭开瓶盖,倒出一片白色药片,抛进嘴里,苦涩的药片在舌苔上逐渐蓬松破散,苦味在口腔中泛滥。咽了一口唾沫,下一秒,舌咽便唆使半个胃部开始奋力反抗,她转身跑出去。
再回来时,她老老实实地端着一只水杯,尽管胃已经严重扭曲,但她还是得设法制服它。
嗯,从头再来。她扭开了台灯,把药瓶放在灯光,仔细琢磨。观察了半晌,然后重新倒出一片,用水驯服它。
片刻功夫,它开始在身体里绞杀肆虐,细胞仿佛被侵略般,脑勺的疼一点一点消退。
将药品放回抽屉深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一个坚硬的异物,微凉的触感迅速的为掌心降了温。
一个深褐色方形木盒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像是在审视一件年代久远的古董,自然形成的红木包浆在灯光下熠熠生光,一把精致小巧的铜锁将一切秘密都封藏在里面。
良久,她才敢将手掌覆在上面,她从钱包夹层里抽出一枚小小的钥匙,找准锁孔位置,仿佛是正负相吸的磁铁,它们紧密粘合在一起。轻轻一转动,锁柄弹了起来。
里面一切照旧,一沓纸张折叠摆放整齐,上面各项指标参数大同小异,唯有右下角的日期变化多端。
总共有多少张呢?她从来未曾认真数过,今天也一样,她不会去数的。她按照时间由远及近的顺序,一张一张地重新摆叠好放进盒子。
木盒最底层,一张开始斑驳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上布满曲折的裂隙,背面是层层粘叠的胶带,有些凹凸不平。
她的指腹在照片上来回抚摸着,两个小人儿的模样却逐渐模糊。两行热泪早已从眼眶中沁了出来,脸上冰凉一片。
在镜前坐了会儿,睡意更加远去。她套上衣物,将照片放进钱包深处夹层,出了门。
深夜,回家的路畅通无比,明亮的路灯在挡风玻璃上画出一道一道细长的光影,如跳动着的黑白色琴键。
在小区门前停下车,一切如旧。但那扇斑驳禁闭的铁栅栏像一道无法僭越的台阶,一把牢牢锁住的大锁隔绝了她和里面的一切。
就像多年以前,小小的她,深夜时分,站在铁门前,孤立无援。
里面的人都已进入熟睡,小区里一片漆黑,唯有寂静相伴。
洪锦站在外面,双手握住栅栏,静静看着最里面的角落,心中暗自期许,某个时刻,那里会突然有一盏灯照亮,像一盏领航的灯塔,给离人指引方向。
许多年以前,似乎也是这样的夏夜,她独自站在门外,守望着遥不可及的家。
回忆往事,就如同强行掀开心脏的每一片瓣膜,连呼吸都变得沉痛,虽然药物在身体里持续作用,源源不断地给她供应动力,但攀附着的手臂却一点点软下去,直至额头抵在冰凉的铁棍上,泪水肆溢,双肩微微颤动。
铁门轻轻晃动了几下,铁器和门锁来回碰撞,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头顶一盏昏黄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旁边保安亭小屋亮起了灯。
一个老年男人披着一件薄衫走了出来,一手捏着手电筒,一手握着两把钥匙,不停地打着呵欠。
他眼神不太好,将手电光对准她,眯着眼,瞅了半天,问道:“你趴在这儿哭什么?是住这儿的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洪锦哭得更加伤心,身体也剧烈抖动起来。
保安举着手电,反复将她打量了一遍,然后将手电夹在腋下,双手翻看手里的钥匙,摸着锁块,找寻着锁孔。
洪锦听到刺耳的声音,抬起头,看着他说:“梁叔,别开门了,我不进去。”
“小锦,怎么是你呀?”梁叔听到她的声音,连忙扭开了锁,再次将手电光聚焦到她的脸上,柔声问:“怎么站在这儿哭啊?”
洪锦抹了一把眼泪,稍显惭愧,“没事,我只是路过这儿。”
梁叔低声叹息,将铁门拉开一个缝隙,说:“进来吧,进来坐坐。”
“不了,不了。”洪锦连连后退,忙看向最里面的房屋问:“我妈他们还好吗?”
“还可以,下午你妈妈还出去买了菜。”梁叔一边回忆,一边邀请,“你进来吧,到我屋里坐会儿。”
“真的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洪锦已经退到了车边,她看着梁叔,轻声道谢:“梁叔,谢谢您一直帮我。”
“谢什么,都是多年的街坊邻居了,彼此照应也是应该的。”梁叔憨笑起来,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就像这座房子,正在逐渐老去。
洪锦眼看着那道门再次合上,梁叔屋里的灯也彻底熄灭,但她久久未离去,直到双腿麻木,最角落的洞口依旧漆黑一片......
洪锦还是习惯在陌生的酒店房间醒来。
终于等到了这天。还不到7点,但窗外的阳光却已然明媚。
昨夜的事纯属一场梦游,她早已抛之脑后,唯有睫毛下方的一团淡淡的黑眼圈,无论如何也盖不住,好似警醒着她昨夜的冲动。
简单吃过饭,她连忙往家里赶去。
向老太已经在大门口等候着了。关于她昨晚为何消失不见,显然不在向老太的关注圈内。也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洪锦昨晚不在。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然后抱起一个纸箱放进了后备箱。
南山离市区有30多公里,顺着涧江逆行而上,狭窄的盘山公路曲折蜿蜒,昨夜山上应该下了雨,路面有些湿滑。洪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唯恐前方弯道有车辆冲过来,好在上山的车辆不多,简单的几个会车,处理得还算游刃有余。
正值夏季,涧江水势汹涌澎湃。左侧山上绿树成荫,路边繁花似锦。洪锦放下车窗,丝丝凉风沁人心脾。
车子一路驶到山顶,视线变得开阔。空气中弥散着花香,两旁的小松柏似乎也长高了些。
洪锦简单地捏着一把黄菊放在墓碑前。
向老太备足了东西,装了满满一箱,她将祭品一一分开摆好,点燃香烛,轻轻用手巾擦拭墓碑上的照片,无比怜爱地看着孩子,泪水冲刷着布满褶皱的脸。
洪锦以为她真的有那么坚强,可以忘却伤痛,其实是表面现象罢了。她只不过是利用时间在伤口一遍一遍挥洒着草木灰,当洪水一泛滥,又会被冲刷干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时光是不会怜悯任何人的,不要期望时光会冲淡记忆,有时候它更是一把无情尖刀,在你即将遗忘的时候重重地补上一刀。
向老太将箱底彻底翻了过来,洪锦目光触及瞬间被怔住,纸箱最底下尽然是李昊和她的结婚照,连她本人都快忘了这些照片了,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一种不好的预感空降而至。
向老太趁着火势,将箱底的照片全部点燃,片刻,熊熊火光映红了她沟壑纵横的脸。
洪锦连上前抢夺的勇气都丧失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照片化为灰烬,直至灰飞烟灭。
灰烬渐渐凉透,向老太终于停止了哭泣,背对着她说,“改天挑个时间咱们就把该分的都分了。”
洪锦心里的石头落下,她等这句话很久了。原以为自己会高兴得欢呼雀跃,而此刻听到向老太的话,她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的路基,逐渐塌陷下去。
“什么时间?”
“到时间自会通知你!”
向老太越过她,蹒跚着脚步往山下走去。
洪锦想送她回去,被向老太拒绝了,她说要去山下的寺庙吃两天斋饭。洪锦站在原地,目送着颤巍巍的背影。
待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洪锦才敢上前,蹲下身,手掌轻轻摩挲着墓碑上的照片,手臂触电般战栗。
尽管阳光正浓,但他的脸却依旧冰冷。曾经有人写下过一句话: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她看着他,相对无言,泪水不由自主地挂满脸庞。她用力擦拭着墓碑,只是希望阳光可以照到他的身上,让他感到温暖。
她现在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可悲的是,到现在,她仍旧深爱着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