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欲》,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无法不想到自己,无法。
我曾和主人公有相似的局面,凭“神力”一次又一次捂住医生关于病情绝望的“宣告”,不同的是,渡边唱着歌离开了,我唱着歌留了下来。有几个朋友都会对我报以某种期待和认定,他们坚定的认为这个和死神大战八百回合的女孩,这个创造奇迹的人,应该超脱了,应该看透了,应该更爱自己,应该这,应该那,反正不能过平凡日子了吧。
我没有见过死亡,没有人见过,我只见过死亡降临后凝结的样子,是新闻里、图片里、道听途说里或路过时见过的惨状,以偶然的方式进入了必然,也有亲历和触摸过的宁静、不经修饰的真容、流动停滞时明亮的蜡黄,全然松弛掉后的僵硬与收缩、干瘪,我无法描述那是死亡掠走他们后的样子,还是死亡镶嵌于肉体的样子,死亡还在那里吗?它存在于那一刻的人间吗?在生命将鲜活转交给死亡时,逝去的人的局面停留在哪一刻呢?他们的存在是消逝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着?活着的人会固执的以各种“看见”和呈现去留住他们,执意的抱怨着必然坚信着偶然,死亡诚不欺人,它终将到来,死亡丢下了活着,显得活着那么委屈。
这时会突然觉得,死亡是如此的理想化,在不同的存在局面里死亡在千变万化中瑰丽绽放,浓艳的、寂静的、苍白的、热烈的、克制的、宏大的……我想起《入殓师》中大提琴冗长的低鸣,在入殓师从敷衍到真挚的在死亡的画布上描绘活着时,死亡手把手教会了他如何找到生命里更广阔的画布,一笔一划用心的原创他的存在,我从与死亡的依偎中拿到了那只属于我的画笔。哈利波特里心想事成的魔法石,和真正与生命契合时才会现身的格兰芬多宝剑,不要只让它们镌刻在电影院熄灭的幕布里。
渡边的5个月,与大多数人的一生匹敌,或许真正的活着就只需要5个月呢?沉沦还是放纵,堕落还是迷惘,若是前奏,总有激昂的副歌,少一个音符都不那么绚烂,想到另一部电影,岩井俊二的《梦旅人》中,可可的死亡使当时花季时的我癫狂的向往,我以为那如天使飞升的画面是最理想的死亡,我一度沉溺于岩井俊二、金基德等日本导演的电影并深陷于日本音乐的切肤之感中无法自拔,《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花与爱丽丝》《情书》《春夏秋冬又一春》……以至于当我总是发布他们时,会被冠以崇洋媚外、不爱国的评价,我游说着音乐和艺术无国界的自证言论,我以一颗红心昭示,我也昧着对世界的无知与不确定盲目爱国,直到沉默。时至今日,我略识存在主义的真谛,我坚定的站在整个人类的存在局面中,为世界每个角落的美而讴歌,有何不可!
人在死亡给出的选项里做着选择题,挣扎、拼搏、服从、无视或言和,渡边的选择的是什么呢?他看到生命尽头现身的自己,如格兰芬多的宝剑在夕阳下耀眼,他向自己走去,走向真正的终点,这是渡边的选择和独属于他的生命的意义。
我呢?因为癌痛导致无法走路时,我坐在轮椅上,爱人推着我在医院和酒店之间奔波,他不说话,我也不说,那是六年前的春天,北京比银川提前暖了起来,空气温润柔和,我看着街道旁路过或并行的路人,从未如此羡慕行走的能力,能站起来,能走路,能奔跑,多好啊,春风拂面的那一刻,多好啊,世界平凡,我如此平凡,多好啊。于是,我在那一刻在心中有了一个不容撼动的假设,我不会死,我没有在死亡的画面里看到我自己,我看到儿子长大的模样,看到父母苍老祥和的微笑,看到姐姐嫁女时不舍的眼泪,看到和挚友共筑的四合院儿,看到好望角的日落,约克郡的海,南极的冰盖,高山上的须弥扇叶芥……我以对生的笃定,乐呵呵的暂别了死亡。我想,作为他们口中的奇迹,是死亡从未见过我,而非我战胜了它。
那一点变化,是面对平凡的生活超凡的热情,爱自己、爱生活,不代表抛下存在局面下的其他存在,与不同的存在主体真诚的浸融,对所爱付出真意,对所见保持好奇与赞美,对所听所闻打开心怀,勇敢的直面自己的平凡,滔天巨浪的平凡,天降大任的平凡,无人问津的平凡,前呼后拥的平凡,心如止水的平凡,瞻前顾后的平凡……不必怀疑世界是否真实,没有人能定义真实,如其所是,是其所是,也如诗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