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邂逅与你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刚敲过七下,细雪就在暮色中簌簌飘落。林茉把脸埋进驼色羊绒围巾,驻足在塞纳河畔画速写的间隙,忽然被游客撞散了膝头的炭笔盒。

“抱歉。”弯腰替她拾笔的男人说中文。

深灰大衣下摆掠过她指尖的刹那,林茉的素描本掉进了未结冰的河水。二十年前在江南小镇弄堂口,也有过这样一句带着水乡韵脚的“抱歉”——那时的孟昭递还她淋湿的毕业纪念册时,指缝里还沾着自行车链条的锈迹。

孟昭的银丝眼镜浮着咖啡厅暖光,给旧时光蒙上毛玻璃般的滤镜。他如今是国际拍卖行的瓷器顾问,西装袖扣却是枚磨旧的铜色银杏叶。

“那年转学去景德镇前,我在你课桌里留了个青釉笔洗。”他说。

林茉想起高考前清空的抽屉里,那个被当作烟灰缸的瓷钵——父亲的工友们在上面掐灭的红双喜,烧毁了孟昭用釉下彩写的半阙《雨霖铃》。此刻她摩挲着展览图册上北宋汝窑天青釉的图片,指尖划过的地方,正是当年漏看的“执手相看泪眼”。

十六岁的林茉常在教室后墙画板报,孟昭就趴在倒数第二排,用复写纸拓印博物馆门票上的纹饰。教导主任砸碎他藏在讲台的素坯时,溅落在林茉蓝色校裤上的泥浆,意外拼出敦煌飞天的轮廓。

“你现在还能画鸣沙山的月光吗?”

林茉指向窗外巴黎铁塔的灯光秀,孟昭却从手机翻出当年板报的照片:褪色的丙烯颜料里,飞天飘带化作铁轨的虚线,消失在黑板右上角的招生公告里。他们曾约定报考中央美院,却在毕业季迎来南方三十年一遇的大雪,孟昭父亲调任的火车碾碎冰封的约定。

侍应生端来玛黑区的限定甜品时,撒了金箔的栗子蒙布朗在孟昭眼底映出奇异光斑。林茉忽然想起高三寒夜,他蹲在熄火的路灯下,用余温未散的钨丝灯泡为她焐热速写本。那些取暖的姿势,后来成为她里昂美院毕业作《光茧》的灵感来源——铸铁灯丝缠绕的人体雕塑,此刻就在他们头顶的奥赛博物馆某个展厅发光。

“开往景德镇的绿皮车上,”孟昭搅动着冷掉的咖啡,“我用收集的碎瓷片在车窗结了朵冰凌花。”他摊开掌心,有道淡青疤痕从生命线穿过——是抢救被暴雨淋湿的速写本时,划破在林茉家院墙的琉璃瓦檐角。

塞纳河游船的探照灯划过他们之间的沉默时,林茉从包里掉出一支秃毛的狼毫笔。孟昭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他当年为修母亲留下的雍正珐琅彩碗,在旧货市场买错尺寸的瑕疵品。此刻这支笔躺在大皇宫的展览手册上,笔杆裂痕恰好与明代青花瓷瓶的冲线重合。

“去年在香港苏富比,”孟昭说,“我看到件残损的万历五彩梅瓶,破口处用金缮填补着敦煌飞天。”他从皮夹抽出拍场单据的边角,反面是林茉在修复中心实习时的铅笔签名。那年她补全莫高窟320窟壁画残缺的飘带,而他在纽约修补件被海盐侵蚀的元代青花罐,用的正是她论文里记载的古人调釉秘方。

午夜卢浮宫广场的玻璃金字塔下,孟昭的大衣口袋里传出宋徽宗《瑞鹤图》的手机提示音。林茉笑出声的瞬间,雪粒落进她左肩旧伤疤——那是背着画架追赶美院写生车时摔断锁骨的位置。孟昭的右手下意识朝她脖颈探了探,又停在半空。

“那年你退烧后画的素描,”他调出手机密码界面的背景图,“《病房窗外的云》,其实在我修复的曜变天目盏里出现过类似的曜斑。”那团被林茉画成鸽子形状的积雨云,正悬浮在他二十年前寄存的宋代茶碗内壁,于不同光线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幻彩。

晨光中,林茉的围巾遗落在孟昭房间的洛可可式椅背。织物上松节油与普洱混杂的气息,让他想起艺考班冬季的炭火盆——他们曾用铁钳在余烬里扒拉出被烤焦的藏青色校服,却发现写着彼此名字缩写的补丁完好无损。此刻那抹藏青正缝在孟昭的皮箱夹层,紧贴着他为林茉修补完成的元青花残片:莲纹间的飞鸟恰好衔着二十二年前偷藏在毕业册里的银杏叶。

塞纳河的水波揉碎了朝阳,林茉站在圣米歇尔桥头拆开沾着茶渍的信封,那是孟昭凌晨从酒店天井摘下的冰结晶包裹的。泛黄信纸上的颜体小楷终于浮现:

寄北京胡同尽头的林茉同学
原想在美院筒子楼煮釉里红的立冬
与你共赏修补完整的星空

——2002年未寄出的第十一封信

碎冰在河面折射出教堂彩窗般的光谱,濡湿的字迹在她的驼色手套上晕开。这么多年她总在修缮别人的记忆,却不曾想自己的青春也被另一个人悄悄修补完整。对岸传来手风琴版的《鸿雁》,孟昭捧着热气腾腾的可可走来时,围巾末端粘着片跨越二十年的银杏,泛着与新雪相同的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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