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学流行的游戏,和现在的时尚一样,每两个月就要换一次,每一年就要转一轮。而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玩过的东西大都一样:四驱车、弹珠、陀螺、悠悠球、拍卡片、皮筋、毽子。还有一种拍手的游戏,在我看来是如今电子竞技的雏形,小伙伴们通过攒气可以发出各种不同的招式。
这其中无论哪个游戏,我都是首屈一指的地位,经常称自己为游戏王,感觉玩游戏的时候自己在发光。
最开始我只和女生玩跳皮筋,踢毽子。并不是我热衷和女生玩,纯粹是对这两项运动非常喜欢。后来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她害怕过于耀眼的我会太早地启发小女生们的朦胧情感,要求我不要再和女生玩在一起。从此我开始接触男生玩的游戏,先是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组装四驱车,在跑道上独领风骚;后来又有了自己第一个悠悠球,它在手里旋转跳跃,我闭着眼,众人纷纷拜我为师。自我和男生一起玩游戏后,女生反而都开始痴迷于我,当时脑子没开窍,很讨厌她们在我玩的时候尖叫,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玩游戏啊。
长大了发现游戏玩得好的人在这个市场上并不吃香,童年的三辆四驱车、两幅悠悠球、一盒弹珠一箱卡片都已经在几次搬家中不见了踪影。所以当我看到程晓依拿出一个比自己身子还大的木盒子,里面装着赛车、悠悠球和各种童年的小玩具时,我十分震惊。程晓依告诉我小时候她净玩男孩子的游戏,还被班里女生孤立过。我想,咦,这套路和我一样,我怎么就混得风生水起呢。
程晓依是我在大学的竞速机器人研究室认识的。我一个商学院学生,对这些电子元件一窍不通,当时能够进来,完全是因为我夸下海口,说在小学,组装四驱车的速度没人快得过我。
后来我发现所谓竞速机器人,它不仅要能动起来,还得能自动拐弯,躲避障碍物,甚至得具备格斗技能。我望着眼前的线圈和零件汗都冒出来了,别说让它动起来了,我连把它们拼成一坨的信心也没有。正想转头去递交辞呈,程晓依第一次和我讲话了。
她低头摆弄着实验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小巧的嘴巴一张一合:“你,来帮我配一个轴承。”
我看向她对面那个一直埋头的男生,内心叹气,唉,现在的男孩子,一点担当都没有,女孩的请求理都不理。
程晓依突然把头向右边抬起来,她似乎在看我,我眼神微眯,嘴角抹起一丝邪魅的弧度,开始用手摩挲起自己的下巴。
“你在干嘛,诱惑我吗?我叫你去配轴承。”程晓依看着我的表情就像看一个智障。
“你叫我配?”我气得哼哼,“别说配轴承了,我可是连轴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自大已经让我目空一切。
后来我才知道,身材娇小的程晓依竟然是我们学校竞速机器人研究室的王牌。这些搞机械电子的男生都是干什么吃的?我苦苦思量,男人的尊严告诉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从此我开始巴结程晓依,打算跟她混个全国大奖什么的拿拿,也算没有白来。
我如愿做了她的副手,开始熟记各种零件的名称,准备随时递给她,测验的场地也是我负责维护,责任之重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个研究室的二把手。后来我嫌程晓依这名字太长,直接叫她小依。好几个月里,小依每天在研究室一待就是四五个小时,埋头不停工作,小手根本腾不出空来,经常用手肘内侧去拨弄挡在眼前的头发。
“喏,拿去。”我把手里的一个发卡递给她。
“咦好娘,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小依嫌弃地看着我。
“当然是我买的,我买的啊!”我用男人粗犷的声线吼道。
小依说:“那你帮我戴上吧,腾不出手。”
我扭捏地说:“哎呀,这样不好吧。”
小依说:“快戴!”
我连忙上前,帮她把头发卡好。
后来小依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盘弄四驱车、机器人,爸爸妈妈不跟她买,她就找别人报废的玩具,拆下零件自己做,最后把那些男孩子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气得叫她收破烂的。我说,女孩子怎么不能玩这些了,喜欢就好,我小时候还玩跳橡皮筋、踢毽子呢。小依笑着说我果然是个娘炮。
她说她以后想去高科技研究室研究智能机器人,这种行业必须要研究生以上的,家里人不打算供她读研究生,说赶紧找个电子厂谋生比什么都好。她不想放弃梦想,只要拿了全国大奖,说不定就可以被相关领域看中了,保研也说不定。
我身边的人谈起梦想这回事老是变得很心事重重,仿佛梦想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坏东西,坚持它总得鼓足十二分的勇气和决心。梦想不应该单纯地让人快乐吗,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对社会心生一丝不满。
最后我以神灯的口吻说道:“好的年轻人,你的愿望我听到了,我来帮你实现它。”小依终于笑出了声。
(2)
游戏就算不会玩也不要紧,找一个神级的队友照样能carry全场。四个月后,我们的最终杰作完成了。它是一只犬型机器人,小依给它取名kitty,我说,kitty不是猫的名字吗。小依对我凶道,要你管。我们先是突破市里的比赛,然后斩获省里的冠军,一路势如破竹,杀进全国大赛。
全国大赛上,我紧张得直哆嗦,小依说:“你一个递零件的,瞎紧张干嘛?我都没紧张。”
我说:“你这样说很伤我心,我们是一个team啊,拥有谁也斩不断的羁绊啊羁绊!”
小依无语。不过她嘴上说着不紧张,两只小脚不停地偷偷跺着地面,额头上那支发卡晃来晃去。
比赛开始前五秒钟,我屏住呼吸。裁判正在倒数着数,全场一片安静,小依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样吧,如果我们拿了全国第一,我就要你了。”
要我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停琢磨着这三个字的意思,脑子正发蒙,一声鸣笛,比赛开始了,全场响起了剧烈的呐喊声。
“冲啊kitty!”我和小依狂喊。
kitty一路神挡杀神,鬼挡杀鬼,朝终点飞快冲刺。我正兴奋得全身颤抖,突然半路杀出来一个蜘蛛型机器人。
“我靠,它有八只腿啊!”我吓得乱叫。
小依霸气地喊道:“怕什么,kitty不会输给这种丑八怪的。”
她开始挥拳打在我肚子上,喊:“kitty出拳!”
又一脚踹在了我腿上:“kitty出腿!”
“防御防御防御!”接着双手捂胸。
“该反攻了kitty,来一击扫尾攻击!”小依摆出了胜利的造型。
我问:“咦,kitty还有扫尾攻击这个设定?”
小依脸蛋唰得变白:“完了,没有啊。”
此时,kitty被敌人绕后,背面空门大开,既无法防守也无法反击,被丑陋的蜘蛛型机器人一个巴掌拍出了赛道,四脚朝天,失去比赛资格。
小依不可置信地看着翻倒在场外的kitty,又转过头瞪着那只即将奔向终点的蜘蛛型机器人,小脸憋得通红,发卡微微地震动。我想,如果小依此时能够化身为机器人上场,一定能把那只蜘蛛撕得只剩下一根根线圈,散落在地上的零件都会冒着青烟。
随着蜘蛛机器人冲过终点线,全场的欢呼达到了顶点,广播里开始响起冠军诞生的音效,场馆里的分贝达到了极致。这时,只有我才能隐约地听到,小依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泪流满面地狂抽不止。
小依的哭声极大,撕心裂肺,场馆的喜庆氛围掩盖了她一个人微不足道的小悲伤,这悲伤也只有离得很近的我才察觉得到。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我们抱着头,像发了疯一样怒吼:我把青春和年华都献给了你,白天和晚上都献给了你,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了你,你还是不让我得到。还暗自嘲笑说我不配,让我怀疑是不是命运本身就有错,最后全都活成了坚强又脆弱的样子。小依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像一颗被巧克力外壳包裹住的夹心,壳破了,夹心就只好流到地上。我到最后也没有为小依擦掉脸上的泪水。
全国总决赛上我们队连个名次都没有斩获,小依之后默默退出了竞速机器人研究室。之后那地方我也去得少了,手机里一直有她的联系方式,但终究没有想到拨出去的理由。
(3)
又在研究室熬了三个月,觉得这里其实并不属于我,毅然决然地递交了辞呈。到最后,我也只是记熟了零件的名称和一些调试方法,虽然拿到了一堆奖状,还是觉得自己虚度了光阴。
后来听到关于小依的事,是在一年多后的一次聚餐上。当时碰到了一个研究室的老同事,他对我说,程晓依后来自己创立了一个智能飞行器社,鼓捣了三个月拿了全国冠军。
我说:“飞机大战恐怕更激烈吧。”
他点头说:“场面相当惨烈。不过据说程晓依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把飞行器改造成了终极兵器,全身上下都拥有攻击手段。赛场上一度出现了大混战,最后居然只有她的飞行器冲出重围,成为了唯一一个幸存者飞过终点。”
我在内心感叹,小依不愧是小依,管他什么赛车飞行器宇宙飞船,统统造给你看。
后来学校还专门展览了小依做的飞行器,名字一栏上赫然写着:蠢货阿彦。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说这飞行器的名字也太矬了吧,主人怎么搞的,对它一点爱都没有。 我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架飞行器,肩膀颤抖。
“蠢货阿彦。”
“啊怎么了?”我扭头回应道。
原来是阿律,他嫌弃地说:“谁叫你了,我在读它的名字。”说完指着那架被奖杯环绕的飞行器,“不过阿彦,这说明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我不该凶你。”
“滚。”我骂完阿律扭头就跑。
远方隐约传来阿律的声音:“我靠,怎么还给说哭了。”
我跑到一片小树林里,浑身颤抖,不顾惊动附近一对亲嘴的情侣,拿起手机拨出小依的号码,嘟…嘟…嘟,电话被接听了。
“喂,你说的话,还作数吗!”我在电话这头狂叫,小情侣被我吵得只好换地方。
电话那头的人楞了楞,过了半天,传来了两个字:“作数。”
我激动地问她:“你在哪,我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又没了回音,我急得跺脚,突然听到天上传来了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是“蠢货阿彦”,它此时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几乎大半个校园的人都能看见它。
“快看,蠢货阿彦飞起来了!走,跟着它。”大家纷纷叫道,一大群人从四面八方涌向“蠢货阿彦”飞过的地方。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小依娇嫩的声音:“记住,你必须是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才算作数,我们说好了的,要拿第一。”
“我靠,玩这么狠?小心你会失去我!”我立马挂了电话,开始啊啊啊啊叫唤着冲进人群,朝着那架“蠢货阿彦”狂奔。
街上人满为患,我对周围的人狂吼:“我靠,又没你们什么事干嘛追得这么卖力!?”
他们跑得汗流满面说:“我们也不知道啊,就是很好奇,很想追追看啊卧槽,难道这就是青春?”
……
一大群人在地上狂追不舍,而天空中独有一架“蠢货阿彦”悠然地掠过校园里大大小小的街道,掠过那颗200年的参天古树,也略过了商学院的教学楼、图书馆、五食堂、我的宿舍公寓,掠过了无数形状的白云,独自飞过全程,一点也不怜悯底下的众生。我在地上不停地推开人群,拳打脚踢,杀出了一条血路。忽然追逐着“蠢货阿彦”就像追逐一尊可以翻天过海的佛一样,我感觉身轻如燕,仿佛脚一踮就可以摆脱地心引力,也和“蠢货阿彦”一起飞起来……
“程晓依,你知道吗,从地底下的视角往上看,我们仿佛在蓝色的天空里穿梭,其实我们都在飞。所以,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的,你还有我,就算以后你不小心跑到外太空去了,机舱坏了出不来,我也会跟在你身边,给你递扳手。”
周围还全是人,但我已经想好了,当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如果地心引力还存在,我都要这样告诉她。
(完)
不彦,90后老大不小的学长,其写作生涯铺满鲜花。小初高屡获4人小组级作文大奖,收揽班主任小红花笔记本劣质钢笔无数。9岁能写小说,名曰《数码宝贝番外篇》,一不小心成了yy文的开山元老。后十余载,埋头写文不发表,其间小获一不知名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不给发金牌,比班主任还抠。至大学,终于跟上了一个互联网潮流的尾巴,羞涩地开了公众号「不彦城」。其人爱写随感,经常写到不知所云处,自称意识流。也写些故事,和青春沾点关系。不沾的部分是车祸、绝症、堕胎、男主是高富帅。晚上不要睡了,白天也别努力工作,纠结的时候,来这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