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没有化完;几簇雪懒惰地依偎在树上,非等到好动的孩子猛一推树干,才极不情愿地,翻个身,飘落下来,落在满是泥泞的、肮脏的土地上,像一幅失败的水粉画;满眼都是,肮脏的泥土和即将溶化的雪,一点也不清白,一点也不纯净;此时,天上看不见飞鸟,四周没有走兽的踪迹,没有行人,也没有风。我的生命,永远遗留在冬天,我抚摸每一株瘦弱的枝干,寻找着自己。”
这是一场在文字中的时间穿越。
此刻是2017年将近尾声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好。为了纠正混乱的作息规律,昨夜我设定了闹钟,逼迫自己在清晨醒来读书。
此刻,我在出版社逼迫下开始撰写《纸言.片羽》,翻看往日微博记录,发现2013年11月6日这天深刻,暴走归来的我在翻看少年日记,而这一篇少年日记,写于1987年3月10日。
三个时间,同一个我,又似乎不是同一个我,因为如今这个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我。时间跨度30年,当初那个我根本无法想象如今的我,而如今的我面对当初那个我,他是否还能体会那份心事?
“河边没有我,荒弃的木船底孤单地接受太阳早已倦怠的晒,没有我坐在上面竖起衣领扬起的口琴声,没有人陪伴我;山坡没有我,成簇的野花不再飘落我的画板,调色盘空了,我的笔在没有泉眼的山上枯了,没有人陪伴我;小路没有我,普希金的书里还没有今年才红的枫叶,我不去望秋色,在想雪景,没有人陪伴我。”
“当我想挥舞着上衣唱一首春天的歌时,田野上吹来秋天的风。”
和前面的少年日记一样,没有任何具象目标能够让我去追溯当年的真实细节,如今的我只能对着文字,一片迷茫。
也是在这一天,我指的是2013年11月6日。在一位负责管护学校图书馆的教师引领下,我独自走进一座尘封已久的库房,站在堆积如山的图书前,泥呆呆发愣,像失去售货员监管的糖果铺子,像失去森严守卫的金矿,遍地都是黄金珠宝。我只记得自己像一个疯狂淘金者,失去理智,全然不顾头上脸上手上的尘土,在书堆里拼命地刨,拼命地挖;终于在书山最深处,一整套《鲁迅全集》静静卧着,仿佛守望多年的爱人,又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友,那一刻,突然感觉有泪,从心底直往眼里涌来。
我打电话叫来司机,他惊诧于我声音的颤抖,因激动而慌乱得语无伦次。他以为我遭遇了什么灾祸,问了地址之后火速赶来,看到我灰头土脸地站在巨大的书堆前面,怅然若失。
出了家的李叔同,取了法号弘一法师,临终前写下一幅字“悲欣交集”,叶圣陶先生解读“欣”字,一辈子“好好地活”,到如今“好好地死”,可谓欢喜满足,了无缺憾。而“悲”是悲悯众生无得解脱的苦恼。
面对书山,我也同样地悲欣交集。悲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面对如此书山,我究极一生又能读得多少?这一生晃晃悠悠就是一把年纪,知道人生苦短,却无法解脱,还要继续在书中寻找存在之意义,不免悲从心来。而欣是终于得到整套的《鲁迅全集》,也算此生了一件心事。
他是我精神的父。翻开书页,望见他坐于暗处,坚硬的剪影,指间燃着一枝纸烟,少年的我便也学会吸烟;在对他的阅读中长大,但从未买过一本他的书,因为《呐喊》、《彷徨》与《野草》,我都是一笔一划抄下;他的硬骨头,他的绝不妥协,他的一个也不放过,他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入骨入髓;越长大,越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