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今晚我不关心人类》,作者阿澈,文责自负。
2012年夏天,我接手了一个毫无辩护余地的案子。
该案子影响恶劣、情节重大且证据确凿,几乎不可能轻判。
我一筹莫展,被告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说早该如此,她只是做了一件被搁置的小事。
01
2012年夏天,我们律所接到了一桩法律援助的案子,鉴于我当时工作量不够饱和,律所决定由我来负责这件案子。
这是体面话,实际上是这个案件很可能影响接手律师的职业生涯。
拿到卷宗时,我手上的其他活儿还没有忙完,我只是粗略地翻看了卷宗,了解了案情大概。
我没打算接手,没有谁会傻到为一件必败的事费心费力。
这是一起作案手段极其残忍的凶杀案,被害者一共有两名,系母子关系,母亲叫李秀兰,儿子叫蒋峰。
凶手挖出了李秀兰的眼睛并砍断了她的双手,蒋峰的生殖器被割下,被砍下了头颅。
是隔壁邻居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后报的警。
警方赶来得很及时,救下了脖子被划破、奄奄一息的蒋峰的女儿蒋四。那犯罪嫌疑人看到警察后勾了勾嘴角不为所动,被警察带回了看守所。
犯罪嫌疑人不是别人,正是蒋峰的妻子。
乡镇派出所觉得这个案子情节重大,于是移交给上级公安机关侦查。
接受讯问时,犯罪嫌疑人一直都不肯配合,问什么都低着头默不作声,最多就是点点头。
但好在这案子取证过程很顺利,人证物证俱在,在所有勘验结果都出来后,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基本查明属实。
虽然犯罪嫌疑人始终不肯说话,但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案件移送至中级检察院审查起诉。
说也奇怪,犯罪嫌疑人本来一直是沉默的,就在审查起诉这个阶段,犯罪嫌疑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要申请法律援助,并且一定要女律师。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就算她不要求,法院也会给她指派辩护律师,想着也是缘分吧,我成了她的辩护律师,刚好是个女的。
于是我决定先见一见这个当事人。
02
在看守所里,我见到了本案的犯罪嫌疑人,顾爱兰。
顾爱兰身形单薄,个子不高,皮肤很白,脸上布满褐色的皱纹,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她在狱警的带领下走出来,走得很慢,走得很吃力。
她在我面前坐下,腰背挺得很直,先是微微吃惊,而后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在过卷宗时,我一直以为这个凶手是很高大的,可没想到,她是如此的瘦弱,只是她的眼神很奇怪,深沉又平静。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倒先开口,“你看起来很年轻。”
我心想,难道是看我太年轻,觉得我不靠谱?
我确实也挺不靠谱的,比起律所的前辈。虽然律师资格证拿到手几年了,可我才执业一年。
可随即她话锋一转,“不好意思在这个地方见到你,最近要麻烦你了。”
我习惯性地偏头,这种感觉很特别。
她说话很慢,语调也是温温柔柔的,要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见面,我甚至会以为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这是我的职责。”
我不能先入为主,也不能对她产生其他别样的情绪,这是法律行业的大忌,我只能基于法律事实来进行我的工作。
我问她,“从你被刑拘后一直不愿意开口说话,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开口了,为什么一定要女律师呢?”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说我会死吗?”
我摇摇头,“这不是我能断定的,我只是一名律师。”
“你怕麻烦吗?”
我不明所以,也不准备回答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掏出纸笔,直言道:“现在侦查已经结束了,你的犯罪事实都清楚了,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她笑了笑,“当然,还有很多,足以影响本案的判决。”
可是下一秒她的话又峰回路转,“但我没啥想说的。”
我沉默片刻,“你是和什么人串通好了吗?”
“没有。”
“那人是你杀的吗?”
这次她回答得异常爽快,“当然,是的,”
“人是我杀的。”
我挑了挑眉,“你一直不说话也不认罪,怎么现在就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顾爱兰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律师,我对你肯定坦诚相待。”
“我还没有同意成为你的辩护律师。”
我直视她的双眼,“你是本案的真凶,同时本案的证人证言、物证都明朗,这对你非常不利。”
“你看过福尔摩斯吗?”顾爱兰语气平和坚定,但眼睛却炯炯有神,“为了公众利益,我很乐意接受死亡。”
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中年妇女,竟会知道福尔摩斯?
最终我还是签下了委托书。
并不是我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况且这个案子很可能影响我的职业生涯,但是,在听顾爱兰说出那句话后,我突然来了兴趣。
03
当天我是无功而返,顾爱兰在见了我之后什么案件细节都没有说。
没办法,当事人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不能把时间过多地浪费在她身上,还是得回到案件本身。
回到家后,我来不及多想顾爱兰的怪异之处,我仔细地翻阅了卷宗。
我认真地看了看报案人的笔录。
报案人名叫方慧,是顾爱兰的邻居。
案发晚上八点,方慧的老公蒋国本打算入睡,看见蒋峰家反常地亮着灯光,他并没有多心直接睡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一声很刺耳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咚咚声。
蒋国皱着眉嘟囔了一句,倒是方慧觉得不对劲儿,催促着蒋国起床去看一看。
夫妻俩前后脚到达蒋峰家,大门没有锁,两人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就看见了让两人终身难忘的场面。
李秀兰和蒋峰躺在血泊中,蒋四瘫坐在地上已经吓呆,顾爱兰手起刀落刚好砍下蒋峰的头颅。
两人当场吓得腿软,尤其蒋国,直接瘫在了地上,连话都说不出,还是方慧急中生智从蒋国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报了警。
因为害怕顾爱兰杀人灭口,方慧拖着蒋国回了自己家,与此同时,顾爱兰站起身将房门慢慢合上。
以上就是方慧发现犯罪现场并报案的经过。
警方问方慧,蒋峰一家平时对顾爱兰如何。
方慧说话说得很不利索,最后还是蒋国接过话头,蒋峰对顾爱兰很好,知道顾爱兰脚有残疾也没有嫌弃她,每天辛勤工作养家糊口的。
警方又问,顾爱兰平日里是个怎么样的人。
蒋国说顾爱兰不爱说话,平时也不爱出门,很长时间根本就见不到她。
警方问,他们家还有其他的家属吗?
蒋国说,没有了,蒋峰的父亲死得早,一直和母亲李秀兰相依为命,也没听他们说过有什么其他的亲戚,后面蒋峰带顾爱兰回来后一家人就一直这么生活着。
从这份笔录中可以看出,蒋峰、顾爱兰平日里并没有其他的矛盾,但家庭关系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先按下不表。
我随后又了解了被害人的信息。
被害人蒋峰,1972年生,西南市西南县人,小学肄业,曾在西南县西南小学做过后厨,不久后就回到家乡务农,偶尔和同村人去县里面的砖厂搬砖挣外快贴补家用,喜欢喝酒,无其他不良爱好,于2012年3月11日被害身亡,年仅40岁。
信息表上贴着一张泛白的照片,从照片上看,蒋峰面容和善,看起来温文尔雅。
现场勘验报告显示,蒋峰死于失血过多,胸口处的戳伤是致命伤但不是一击致命,从被切断的下体的生活反应来看,他被割下生殖器时还活着,死后被一把菜刀砍下头颅,断面切口处不平整。
被害人李秀兰,1957年生,西南市西南县人,文盲,丈夫早逝,没有再改嫁,一人拉扯大蒋峰这个独生子,务农,于2012年3月11日被害身亡,年仅55岁。
贴在信息表上的照片已经很老旧,看不清李秀兰本来的样子,只是照片上的她并没有笑,只是注视着镜头。
现场勘验报告显示,李秀兰是被击中后脑勺昏迷,被活生生掏出眼珠,菜刀砍下她双臂时还有生活反应,鉴定结果认定李秀兰死于失血过多,是被疼死的。
杀害两人的凶器是同一根被磨得很锋利的铁棍,长11厘米,其中锋利的部分长5厘米。
推测案发时的情形,应该是凶手先将蒋峰捅伤后,李秀兰这时刚好碰见,来不及反抗就被击中头部昏迷了过去。
但是很奇怪,在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报告后,发现了一件逻辑不通的事情。
那就是,顾爱兰本来就身材弱小,就算费尽全力将两人杀害,为什么还要费力地分尸?
是报复?还是憎恨?
我来不及深思,又看了第二份笔录。
顾爱兰的供述信息十分有限,总结如下:
犯罪嫌疑人顾爱兰,1977年生,现年35岁,有一个女儿,女儿叫蒋四,现年14岁,被送往医院救治,情况不明。
短短一句话,这就完了?
连基本信息都不全,无论警方问什么,顾爱兰都沉默以对,既不辩驳也不认罪。
这就有点奇怪了,事实上这几份笔录除了能证明杀人事实外,并没有其他任何有用的信息。
警方不可能连顾爱兰的基本信息都调查不完全。
04
我往后翻,还有一份蒋四的笔录。
蒋四的脖子被顾爱兰划伤,好在警察来得及时将其送往医院救治,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一直到现在都不肯开口说话。
医生在检查蒋四身体时发现,她的身体上有很多陈年旧伤,并且一个年满十四岁的女孩身高只有一米三,身体很孱弱,不排除有被虐待的嫌疑。
事情变得更复杂起来。
如果顾爱兰是因为疼惜女儿才出手杀害蒋峰和李秀兰,这就有了动机,可是如果从一开始蒋四就被虐待,为什么这一切会爆发在蒋四的十四岁?
如果,如果顾爱兰也是帮凶呢?
我揉了揉发酸的眉骨,看来要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突破口还是这对母女。
我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案子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我先向看守所提出了会见嫌疑人的申请,然后驱车到了市里的第二人民医院,决定先看看蒋四的情况。
到达的时候蒋四还在睡觉,我隔着玻璃看了看病床上的蒋四,她蜷缩成一团,确实是很瘦小。
我将带来的礼品递给看护的女警,和她随意地聊了几句。
“她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吗?”
女警摇摇头,“昨天检察官也来过,问了一些问题,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但她是重要证人,检察院决定心理干预。”
其实挺可怜的,我动了恻隐之心,自己的妈妈是杀人犯,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杀人,这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
我和女警互留了联系方式,拜托她在蒋四愿意说话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随后我第二次去往看守所,再次看到顾爱兰,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没有寒暄,直入主题,“我去医院看了你女儿,”
“她的情况很不好。”
顾爱兰听到蒋四的情况情绪一点波动都没有,“然后呢?”
我看着她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内心莫名有些愤恨,“你为什么要在孩子面前残忍地杀死你的丈夫你的婆婆,为什么你要留下你孩子一条命?”
“医生在她身上发现了很多陈年旧伤,是你还是你们,虐待她了吗?”
顾爱兰的眼神游离了一会儿,缓缓问出:“安律师,你是怎么看的呢?”
“你说过你会对我实话实说。”
她点了点头,“当然。”
“那你虐待你女儿了吗?”
“当然。”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我噎了一下,“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从你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你竟然……”
后面的话我还未出口,顾爱兰不屑地大笑起来,“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母亲就一定要爱女儿的,别站在道德层面绑架我。”
我压下自己的不满,切回正题,“案卷材料我都看过了,你的犯罪事实很清楚。但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警察至今都没有查到你的基本信息,不过这都无足轻重,现场的指纹、脚印、凶器、证人证词,都证明你就是本案的凶手,证据确凿。”
顾爱兰又恢复成那张目空一切的脸,“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认罪?”
她起身就要往回走,只是她走得很慢,慢悠悠地留下一句,“因为我不觉得我有罪。”
……
我突然有些后悔因为一时的兴起接下这个案件了,但作为一名专业的法律人士,我不想显得自己意气用事。
“你等等,”我叫停她。
“这次会见,我是想给你讲讲我的想法,说实话,你这个案子真的没有任何余地,除非你开口。”
顾爱兰停下脚步,“请讲。”
“首先第一点,你犯下的是故意杀人罪、侮辱尸体罪、虐待儿童罪,数罪并罚,法院很大可能判处你死刑,最好的情况是无期徒刑。但这些没有切实的动机,可以是因为家庭矛盾引发的激情杀人,也可以是其他,这些动机只能从证人证词中推断出来——因为你没有口供。”
“第二点,你没有自首情节,虽然你在警察到达案发现场时没有挣扎,但你不肯如实供述罪行,认罪悔罪态度很差,这些方面也没有轻判的理由。”
“第三点,如果被害人有过错,致使你激情杀人,那或许还有辩护余地,可证人表示你们并没有家庭矛盾。”
“第四点,如果你存在精神障碍,从而影响你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那或许还有转机,我可以帮你申请做司法精神病学鉴定。”
顾爱兰沉默半晌,然后爽快地回绝了我,“谢谢,完全不用,我的头脑很清楚。”
我当然也这么认为,换作其他心理素质差的嫌疑人,此时恐怕已经装疯卖傻了。
随即我也低下头想了想,继续说道:“基于这个情况,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判决从轻的入手点。你见我第一眼就说我年轻,我也确实比不上那些经验老道的前辈,你的案子情况很复杂,你看你是否去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律师来做你的辩护律师。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
顾爱兰重新坐回我面前的座位上,隔着一层玻璃,她的脸上还是云淡风轻样。
良久,她才缓缓道出一句话,“安律师,抱歉,难为你了。”
我愣了愣,抬头看她,却仿佛看不清。
一个手段如此残忍的刽子手,即将面对自己死亡的审判,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能否脱离死亡,而是满脸诚恳地为一个不重要的陌生人感到抱歉。
她对一个陌生人都尚且有如此浓厚的善意,为什么她会狠心虐待自己的女儿?
见我不说话,她继续说:“安律师,我没想过为难你,我希望我的辩护人是女律师,是我觉得或许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女人。”
我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
顾爱兰的眼睛温柔平和地望向我。
“我尽力,”我站起身,“我尽力将事情做得圆满一些。”
在我朝外面走出两步时,顾爱兰大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安安!”
“麻烦你了。”
05
尽管主观事实已经非常明朗,但我始终觉得这个案子另有隐情。
我见过大大小小很多犯罪嫌疑人,没有一个人会像顾爱兰这般从容淡定。
还有她说的话,为什么只有女人能明白女人?
现在警察问话都有监控视频,不存在会出现刑讯逼供,况且顾爱兰的精神状况看起来确实蛮不错的。
回到家后,我把案卷复盘了一遍。
要说没有可疑的地方,那也是不可能的。
最主要就是顾爱兰的基本信息不全,尽管她生于1977年,但那时已经有人口登记普查,为什么警务系统会查不到她的任何信息。
还有就是,顾爱兰有腿疾,平时很少走动,整个人看着也很瘦弱,那她是如何凭借一人之力杀害一个正常、可以说是正值壮年的男性?
既然她在蒋四很小的时候就虐待她,为什么她不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其一并杀害,为什么要留下一个直击现场的活口?
还有很奇怪的一点来于证人方慧和蒋国。蒋国一个男人面对如此残忍的凶杀现场都吓得目瞪口呆,方慧却能镇定地打出报警电话,但又在警方问话时说话结巴?
对了,当时是方慧报警的,可是却用的是蒋国的手机。
我尝试跳出警方的框架,再次理了理整个案件的思绪,还有一个问题。
顾爱兰已经杀了人,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她要挖出李秀兰的眼睛,她要割下蒋峰的生殖器?
生殖器肯定是和性有关,按照已有的经验来看,按常理说,割下生殖器往往是为了让其再无法进行性行为。
难道案情发生之前,蒋峰正在实施侵犯行为吗?
是谁?是顾爱兰?是蒋四?
不对,蒋四的身体医生检查过,她没有受到过侵犯,也不可能是顾爱兰,因为根据伤情鉴定,蒋峰的致命伤是从背后被狠狠刺入。
这也是顾爱兰能成功杀掉蒋峰的主要契机。
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脑海里莫名有了一些思路,可是想着想着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要知道现在可是夏天啊!
但是光凭猜测对本案一点作用都没有,我还是得重新走访一遍案件的证人,找一些突破口。
06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案发地的乡镇派出所,在这里,我见到了经手案件的一名民警,蒋爱民。
据蒋爱民回忆,当天晚上是他和另外一名民警值班,在接到报警电话时,起初他们还以为是个恶作剧,因为当地民风淳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伤人事件。
但电话那头的女声凌厉,说得有板有眼异常坚定,他们挂断电话后就立即开车出发,差不多二十分钟左右吧,赶到那家院子时,门没有锁,可以直直地看见屋里面的情况。
当时蒋爱民就警觉起来,乡镇派出所也没有申请配枪,只是掏出腰间的警棍拿在手上慢慢靠近。
那个场面很刺激,和他一起的那个民警看到现场后直接弯下腰大吐特吐起来,蒋爱民稍微好点,用手铐铐上顾爱兰将其带了出来。
“但是我觉得很奇怪。”
我偏过头看他,“哪里奇怪了?”
“我们进入现场时,顾爱兰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好像等候多时,我用手铐铐她的时候,她脸上带着笑,主动伸出手。”
“本来以为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女孩儿已经死了,结果她突然动了动,将我们两个大男人吓了一大跳。”
“直到顾爱兰坐上警车,她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一眼地上的孩子。”
“我觉得很奇怪,既然要杀,都杀了两个人了,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呢?”
这倒是和我的观点一致,但我不动声色,“蒋警官,你们这一片区的人都姓蒋吗?”
蒋爱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生活在这一片的都姓蒋,据说是划地的时候将姓蒋的都划到一处了。”
“哦哦,是这样啊!”
我又习惯性地偏头努了努鼻翼,“我想见见方慧和蒋国。”
蒋爱民带着我往方慧家赶去,这位蒋警官话又多又密,一路上给我介绍了这片区的一些往事。
早些年这片区人口少,然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这里有一个蒋姓祠堂,来的人索性都将自己改姓蒋,意味着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但是他们这片区发展很慢,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几乎两代以内都是务农,过得很清贫。直到当地人出力修了一条土路出来,这才有年轻胆大的人出去看了看外面的世界。
我对当地的发展史不感兴趣,但碍于蒋警官热心肠给我带路,我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他的话。
虽说一路上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是山路十八弯,我一个从来不晕车的人下车后都忍不住蹲下缓了又缓才止住呕吐的欲望。
再抬起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前后错开、离得很近的青砖瓦房,其中一家院门前拉着警戒线,想必那就是蒋峰家,那这边院门紧闭的一家就是方慧家了。
蒋爱民去敲门,我走到蒋峰家院前站定,心中的疑惑又增加了几分。
脑海中思绪万千,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
“蒋警官,有什么事吗?”
蒋爱民指了指我,“这是顾爱兰的辩护律师,有些事情想来问问你。”
这个中年妇女看起来很亲切,这是我看到她时的第一印象。
我走过去,“阿姨你好,我是顾爱兰的辩护律师,你是本案的证人,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可以进去吗?”
方慧先是一惊,脸上出现一个我看不懂的神色,转瞬即逝,她不自然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袖,细声细语地说道:“进来吧!”
我和蒋爱民一前一后走进了方慧家,蒋爱民看起来三十岁往下,说话做事十分大大咧咧,“婶儿,大哥今天没在家吗?”
听闻此话,方慧身形一顿,然后叹了口气,“在家里躺着呢,这不是被吓到了嘛,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现在也不出门,天天就躺在床上。”
“没有去医院看看?”
“去了,去了几次了,”方慧给我们拿了两个椅子过来,“没有用啊,医生说什么心理创伤,得慢慢来。”
“啊!”蒋爱民站起身朝里屋走去,“那婶儿,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大哥。”
在此期间,我一直在观察方慧,她的身形有些臃肿,脸色并不太好,不知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在这个大夏天还穿着长裤长袖。
我踌躇了片刻,问出了心中疑惑的点。
“方姨,顾爱兰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笑着看我,想了想,“爱兰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她不爱说话,平时因为脚的原因也不爱走动,但她很爱干净,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时和我打招呼也是柔声细语的。”
“那蒋峰和顾爱兰之间有过矛盾吗?”
“这个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蒋峰毕竟是个男人嘛,喜欢喝点儿小酒。”
我等着后续的话,等了几秒见方慧没有继续开口,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是微笑着看着我,视线却在我身后。
蒋爱民搀扶着蒋国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蒋国也不说话,就是眼球有些浑浊,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我有些毛骨悚然,倒是蒋爱民先开了口,“蒋大哥是吓得不清,他听我说有律师找,还吓得直哆嗦,我瞧着他天天将自己关在家里面不行,于是就扶着他出来了。”
“是不是打断你们说话了?”
我摇摇头,也站起身,“案发当时你们民警也问得差不多了,没啥其他可以了解的了,蒋警官,我们走吧!”
方慧作势要挽留,我急忙开口道:“方姨好好照顾蒋叔吧!就不送了。”
我和蒋爱民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只是在蒋爱民没有发现的角落里,我偷偷将自己的一张名片丢在了院子里。
07
离开方慧家后,我的疑问更深了。
还是没有任何进展,纠结了一晚上,我决定联系负责本案的检察官。
毕竟在审查起诉阶段,与检察官多交流案情是很有必要的。
负责本案的检察官叫向阳,是个女检察官。或许是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这位女检察官额角已经有了白发,表情十分严肃,看起来很严厉。
实际上她温和友善,与我交流的时候很有耐心。
向阳说,顾爱兰在被抓后就只说过一句话,“请安排女警察审问我”。
不过她的这句话被其他人都忽略了,所以在向阳讯问顾爱兰之前,她什么也没有说,直到见到向阳后,顾爱兰虽然开口了,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很奇怪,她的表现完全不像那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相反,在面对面接受问话时,她很温和,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向阳认为,顾爱兰虽然对什么都表现得无所谓,没有丝毫透露她的一丝真实想法,但实际上,顾爱兰有明显强烈的生存意志。
虽然警方掌握了完整的证据链,不排除还有隐情的可能。
向阳伸出手抬了抬眼镜,镜片片刻的反光,我没有看清向阳眼底别样的情绪。
“顾爱兰的表现很异常,她为什么会执着于女性执法人员,况且,”向阳停顿了一秒,“在公检法系统中查不到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向阳和我的想法倒是如出一辙,看来只有搞清楚这些点,这个案子才能真相大白。
其实对于向阳的严谨我很触动,要知道在刑诉中,检察官和被告人存在一定的对立关系,可她并没有全盘否定顾爱兰,而是继续发掘案件的真相。
公正公平在法律程序上真的很重要。
告别向阳,我坐在车上整理思绪,手机嗡嗡两声,是医院看护女警发来了消息,蒋四在心理医生的治疗下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喜上眉梢,急忙驱车前往医院。
蒋四怯生生地坐在床头,骨瘦如柴,面色惨白,我坐在她的床边,她也只是低头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蒋四,”我轻声叫她,“我是你母亲的辩护律师,你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她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着,正在无声地哭泣。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随即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抱歉,姐姐不问这个了。”
蒋四伸出孱弱的手收下我递过去的纸巾,“姐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妈妈她还好吗?”
“现阶段状态还不错,但……”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蒋四似乎也知道她妈妈的结果。
我抿了抿嘴唇,“蒋四,你妈妈也不愿意说话,你也不愿意说话,但是很多事情你们不说,我们不知情的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帮助到你们。”
蒋四止住哭泣抬起了头。
“你先告诉姐姐,你妈妈平日里对你好吗?”
蒋四有一瞬间愣住,随后轻飘飘地摇了摇头。
我几乎是绝望地眨了眨眼,我也不再问,病房里一片寂静。
“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等你好了姐姐再来看你。”
手刚握住病房的门把手,身后传来一声稚嫩但无比坚定的声音,颤抖着,几乎在恳求。
“姐姐,请你救救我妈妈。”
08
走出医院,天将黑不黑,四周涌进无数小贩的叫卖声,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对母女的身上究竟藏了怎样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她们什么都不说呢?是觉得我太年轻了,信不过我吗?
这几天连轴转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回到家后,我洗漱完后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大概在凌晨两点,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一个未知的电话号码打进来的。
我几乎是本能地想挂掉,大脑却突然灵光一闪,手指按下接听键。
“安律师,我是方慧。”
我从床上弹坐了起来,这个时间点给我打来电话,她想告诉我什么?
“安律师,爱兰的这件案子另有隐情。”
我打断她,“方慧,你是本案的证人,你要想清楚,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本案的最后审判,要是作假证,你也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
“我知道。”
“为什么这些事情你不告诉警察呢?”
“那没有用。”
又是这句话,顾爱兰曾经也说过相似的话。
“鉴于你提供的或许是新的证据,本次的通话我都会全程录音的。”
方慧在那边沉默半晌,“好。”
掷地有声,好像最后一搏的赌鬼,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以下是方慧的自述(一)
蒋峰这人吧,和我家蒋国差不多,都是大男子主义,平日里喜欢喝酒,稍有不顺心的事,轻则摔瓶子将屋里面弄得一团糟,重则就是打骂我们出气。
顾爱兰是蒋峰从外面带回来的,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他家。
我见到她时,她对这里的一切充满敌意,身上有很多伤痕,那时她就不能长久地走路了,蒋峰说她的脚有旧伤。
她刚来这里时,蒋峰对她蛮好的,反正我们邻居看着觉得两人蛮登对的,只有蒋峰他妈,一直看不惯顾爱兰。
过了不久,顾爱兰就怀孕了,似乎是孕期反应很强烈,蒋峰就搀扶着她在傍晚时分出去到处走走。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有一天傍晚蒋峰没有陪同,就出事了,顾爱兰摔倒后流产了。我去看了顾爱兰,她脸色惨白,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只是沉默地接受着李秀兰的谩骂。
我本来在一旁想宽解她几句,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顾爱兰在笑。
又过了不久吧,蒋峰兴冲冲地来找蒋国,告诉他顾爱兰又怀孕了,蒋国还同蒋峰开了个不正经的玩笑。
但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蒋峰对顾爱兰的态度就变了,很多时候都能听见他们家传来的打骂声,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看到过顾爱兰。
直到半年后,顾爱兰在蒋峰地搀扶下走了出来,肚子鼓鼓的,我才知道原来她又怀孕了。
她的皮肤变得很白,额角还残留着结痂的伤口。
蒋峰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回来后又一直呆在家里面没有出来,直至孩子出生。
生产的时候难产,差点没有生出来,本来这一胎是龙凤胎,但是那个男胎在出生后就没有了呼吸,只有女孩儿活了下来。
那次生产应该是伤了顾爱兰的根基,此后她再也没有怀过孕,也是从那时起,顾爱兰没有再过一天好日子,李秀兰打她骂她,蒋峰也经常打她骂她。
听到这儿,我出声打断了方慧,“方姨,你在最初警察做笔录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警察根本就没有问过我话。”
09
方慧的自述(二)
毕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旁人也只能看着。
出事那天是蒋四的十四岁生日,也不知道怎么的,平常一家人都对这个女孩儿爱搭不理的,那天李秀兰和蒋峰很兴奋,不仅一大早去县城给蒋四买了一身衣服,还邀请我们一起去吃饭。
但那天我一直没有看到顾爱兰,直到晚饭都要结束的时候我才看见顾爱兰的身影。
她默默地坐在一旁,也不上桌,我想去拉她,蒋峰却打断了我的动作。
吃完饭后我和蒋国就回家了。
直到听到声音出去查看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方姨,我有个问题,顾爱兰平时对蒋四好吗?”
方慧迟疑地嗯了一声,似乎在拼命回忆。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吧,反正顾爱兰对蒋家的所有人都是冷漠的态度。
不过蒋四这个孩子确实挺可怜的,奶奶也不喜欢她,有的时候打骂顾爱兰的时候连她一起打骂,蒋峰是对这个孩子不管不顾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孩子的命挺硬的。
被酒瓶砸过,被水淹,被车撞,从楼顶摔下,都没啥大事儿,所以我觉得蒋四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大福的。
只是没想到出了这事儿。
听到这儿,我忽然松了口气,这也证明顾爱兰并没有虐待蒋四。
我还想问什么,只听见方慧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是某种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没等我发出疑问,方慧却深吸几口气。
“安律师,你要救救她。”
电话被急促地挂断。
10
我尝试着回拨,提示音显示对方已关机。
再没了睡意,我坐在床头反复回忆方慧所说的细节。
顾爱兰是被蒋峰带回来的,所以她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所以当地的警方找不到她的基本信息,那她为什么会被蒋峰带到蒋家村呢?
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方慧说蒋峰和蒋国的性格差不多,那她是不是也经受过蒋国的打骂?
出事那天是蒋四的生日,李秀兰和蒋峰的态度对她的转变很大,难道是生日会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激了顾爱兰?
还有方慧对顾爱兰的描述很奇怪,字里行间觉得两人没有多少的交集,但是在描述时的语气是特别迷恋顾爱兰的,为什么?
顾爱兰和蒋四都承认顾爱兰虐待了蒋四,那为什么在方慧的描述中顾爱兰算是蒋家对蒋四最好的一个了?
这些密密麻麻的线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交织,但我始终抓不住重点。
天亮后,我再次向看守所提交申请会见顾爱兰。
在前往看守所的途中,我接到了蒋爱民给我打来的一个电话,就在凌晨四点左右,方慧家失火了,由于夜深人静发现得不及时,方慧和蒋国被活活烧死,火势太大蔓延到隔壁,蒋峰家也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
“什么!”我一个急刹车,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与此同时,看守所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顾爱兰身体不适,今天没法会见。
我强调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必须要同顾爱兰会见,但仍被拒绝。
此后的每一天,顾爱兰都以身体不适拒绝同我见面,我东奔西走,方慧那边的线索是彻底断了,留给我的那些话也是没头没尾打些哑谜,蒋四虽然情况有好转,但是只要提及顾爱兰,她就是不肯说话。
我实在搞不懂这些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气不过,没办法又去找向阳探讨案情,但毕竟我和她处在对立面,她不可能对我说其他的事情。
此时距离开庭时间,2012年7月16日,只剩下两天时间。
到了开庭的前一天,我收到通知,顾爱兰要见我。
尽管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我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
11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顾爱兰,她的状态很不好,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向我问好。
我打断她的废话,“明天就要开庭了,你是一心想死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不见我?”
她的嘴角还是勾起一抹笑意,只是呛咳了一声,“我这不是生病了嘛!”
“那为什么又要见我了呢?”
顾爱兰收起笑意,“因为我要同你解约。”
我一头雾水,“为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你想知道真相吗?”
“做你的辩护律师和知道真相并不冲突。”
顾爱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很长一会儿,她忽然笑了。
和往常不一样,这笑里有一种满足。
“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什么?”
顾爱兰摇摇头,“你选一个,继续做我的辩护律师,或者解约后知道真相。”
我站起身猛地向前一扑,要不是有玻璃窗挡着,我真的很想给顾爱兰一巴掌。
12
我没有解约,因为马上就要开庭,就算这个案子没有胜算,但我也要竭尽全力帮她走到最后。
2012年7月16日,顾爱兰故意杀人案如期开庭审理了。
因为是公开审理的案件,旁听席来了不少人,有来学习的法学生,有社会各界人士。
我注意到,蒋四带着个帽子坐在了旁听席的最末尾,看来她不准备以证人的身份出席这次的庭审。
我坐在辩护人的席位上,对面就是向阳。
我针对列出的犯罪证据,提出四个点。
第一个,顾爱兰身形瘦弱,要一口气杀害两个被害人属实很困难,加之证人证言前后不一,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第二个,根据方慧最后的证词,顾爱兰并没有虐待蒋四。
第三个,根据方慧最后的证词,顾爱兰受蒋峰和李秀兰长期家暴,虽然顾爱兰没有口供,但这或许就是她动手的动机,两名被害者也是过错方。
第四个,警方一直无法确定顾爱兰的真实身份,是否从侧面证明顾爱兰并不是蒋家村土生土长的,而是被蒋峰强迫从外地带回来的,这也是顾爱兰爆发杀害蒋峰的动机。
公诉人针对这四点,一一进行了反驳。
第一个,虽然顾爱兰身形与蒋峰有很大的差距,但是蒋峰的致命伤是从后背刺入的,这说明顾爱兰是偷袭所致,李秀兰和顾爱兰身材差不多并且已经年老,所以在顾爱兰情绪爆发的时候完全有能力制服她。
第二个以及第三个,鉴于证人的证词前后不一,何况证人死于意外,已经不具备可信度,所以不准备采纳。刑法规定,犯罪动机并非定罪的必要条件,而顾爱兰的犯罪事实属实。
第四个,虽然现在无法查明顾爱兰的基本信息,但是在那个年代,信息库制度还没有完善,存在信息丢失的情况,这并不能作为猜测她来源的依据。
我无言以对,再看顾爱兰毫无求生欲的模样,我尽力了。
公诉人认为,被告人顾爱兰手段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又伤害自己的亲身女儿,严重违反公序良俗、道德伦常;被告人顾爱兰无自首情节,到案后不能如实供述罪行,没有认罪悔罪的态度,消极对待公安机关的侦查;被告人顾爱兰在杀人后残忍分尸,对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综上应当从重处罚。
到了被告人自述阶段,顾爱兰还是一言不发,始终不愿意认罪。
我无奈地闭上了眼,这场辩护输得一目了然,结果也是没有任何悬念。
法庭依法对被告人顾爱兰故意杀人案进行公开宣判,以被告人顾爱兰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侮辱尸体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
庭审结束,法警准备将顾爱兰带走。
就在这时,蒋四唯唯诺诺地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她说了两句话。
“对不起。”
“谢谢。”
顾爱兰的背影顿了顿,然后回过头朝我颔首,说了句,“谢谢。”
我不明白母女俩的谢谢有什么其他的意思表示,她甚至不怕死,为什么不愿意说出真相?
13
其他人都等着这个罪大恶极的女人被执行死刑。
可是没有那么快,还有死刑复核。
我和这件案子算是没有了联系,经此一事,我觉得我的心被堵住了闷得慌,于是忙完手中剩余的工作请了几天假回老家休息。
我爸妈都已经退休,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到处游览,这次听到我放假回家,他们很高兴,早早地就在车站等我。
我父母是老来得子,其实也不是,我是被爸妈收养的,那时候是叫孤儿院,不像现在叫什么儿童福利院,爸妈一眼就看中了我,也多亏有他们,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从小到大我都是很少回爸妈的老房子,自从他们收养我之后,他们购置了一处新家,意味着和我重新开始生活。
只是这次,不知是人老了怀念旧事的缘故还是怎么的,他们带着我去了以前的老房子,决定将它们整理出来卖了。
毕竟我以后也是要成家的,这处房产留着没啥用处,还不如置换一些流动资金。
进门前,我妈妈的眼眶有些发红,爸爸安慰她说:“都过去多少年了,过去就过去了。”
我知道爸妈口中所说的事情,他们也没对我隐瞒过。
我爸妈都是老师,当年响应国家政策,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女,辛辛苦苦培养她长大,在她大三那年的暑假,她说要和同班同学一起去某乡镇支教积累经验。
起初爸妈是拒绝的,但后面想着这也是一种锻炼,也就没有阻止她。
可就是从这次起,她再也没有回来过,爸妈找了她很多年都没有找到。
我伸出手揽住我妈的肩膀,给她一些安慰,她也轻轻握住我的手。
等我爸将尘封已久的木门打开,所见之处全部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遍地狼藉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我爸妈直接走进卧室抱出一个盒子。
“只拿这个吗?”
我爸妈点点头,“这屋里只有这个盒子是我们的念想,其他都不重要,安安,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之后,我妈妈贴心地将盒子上的灰尘清理干净,和我爸爸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些姑娘家喜欢的玩意。
我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女儿的遗物。
我坐在爸妈旁边陪着他们,在盒子的最下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起初我没有看清不以为意,直到我妈将照片放在我面前,我才看清了那张脸。
照片上的脸虽然模糊,但我认得出她的眼睛。
我一把抓住照片站了起来,我爸妈被我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但我来不及宽慰他们,“爸妈,她叫什么名字,她走失时几岁?”
“我们以前没有告诉过你吗?她叫安馨,当年走失时刚好比你现在小两岁,才二十岁。”
我的脑中快速闪过很多片段,“那她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
“唉,她当年要去临市的某个乡村小学支教,好像叫什么希望还是西南小学,记不清了。”
脑海中杂乱的声音在此刻突然消失,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14
但一切都太迟了,距离顾爱兰案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她既没有提起上诉,死刑复核阶段也没有其他异议,她已经死了。
我魂不守舍地联系了向阳,向她告知了事件的原委,她先是眉头紧皱,然后才痛心疾首起来。
我和她一起来到了当地的儿童福利院,找到了蒋四。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沉默,也不和其他小伙伴合群,我们见到她时,她正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抬头看天。
见到我们,她的眼神不再躲闪,“我妈妈已经死了是吧。”
这是一句陈述句,语气波澜不惊。
我和向阳各自坐在她的身边,沉默良久,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当初你让我救你妈妈,我救下她了吗?”
蒋四点点头,“可是蒋家村还有千万万万个她,你,你们,”她转头看了一眼向阳,“你们可以救她们吗?”
向阳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最后在离开时深深看了蒋四一眼,“我知道该怎么做。”
长椅上只剩下我和蒋四。
“你想有个家吗?”
蒋四摇摇头,“我妈妈说过,我不配有家,因为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15
蒋四自述:
隔壁的方婶儿总说我命硬,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两岁那年,我妈不小心将我掉进了水缸,我只是呛了几口水,什么事儿都没有。
三岁那年,我被我奶奶遗忘在田野里,在附近一条狗的带领下,我回到了家。
五岁那年,我被我爸扔出的酒瓶砸中脑袋,只擦破了一点皮。
六岁那年,我饿极误食过期的老鼠药,只是拉了几天肚子。
九岁那年,我帮着我爸整理漏水的房顶,一个不小心掉了下来,小腿扭伤,我爸妈觉得没啥大事儿,养养就好了。
十二岁那年,我给我爸送饭,路上遇到隔壁村的孩子在玩捉迷藏,我躲在了一口废弃的枯井里,过了六天才被我爸找到。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妈妈不待见我,我爸和我奶奶连我妈都不待见,更别提我了。
但我不恨我妈妈。
有次我爸爸打我妈妈,从妈妈掀起的衣角,我看见她的肚子上有一条很长的疤痕,看起来很骇人,并且她的肚子上还有密密麻麻的褐色痕迹。
我虽然很少去乡上的学校里面去学习,但我也知道,这是我妈妈为了生下我所遭受的罪。
所以我不恨也不怨我妈妈,我妈妈生下我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直到我十三岁半,我的身下开始流血,我胆战心惊地告诉我妈,以为自己要死了,也以为弄脏了被子会被我奶奶打。
可我妈的表情很奇怪,她只是告诉我我长大了,然后教我如何应付这些。
我奶奶和爸爸知道我流血的事情后也变得很奇怪,我奶奶很高兴,嘴上说着菩萨保佑,连我爸爸一直阴郁的情绪都被我奶奶的兴奋打动,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只有我妈妈没有笑。
从那天开始,我妈妈被我爸爸关进了地下室,只允许我给她送晚饭,可我就不一样了,好像奶奶和爸爸终于良心发现一般,他们终于爱我了。
每次给我妈送晚饭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很多时候都是我站在一旁看着她吃完,她也不说话。
在我即将满十四岁生日的前两天,我奶奶说要给我好好过一次生日,说是要庆祝我终于长大了,我爸也很高兴,于是那两天他将我妈放了出来。
家里的整个氛围可谓是很和谐,我也很高兴,终于能过上一次生日了,要知道在过去十三年里,家里根本就没有人会记住我的生日。
可我发现,我妈妈看我爸爸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奶奶也不管我妈妈了,就任由她随意外出走动。
但实际上我妈妈也走不了多远的路,她的脚有问题,走几步路就会疼,只是这两天,她走到院子里,隔着围起来的塑料围栏同隔壁的方姨打招呼说说话。
我生日那天,方姨和蒋叔也来了,但我妈不知道走去了哪里,晚饭快要结束了她才慢悠悠地走回来,然后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吃完饭后,方姨和蒋叔唠叨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我奶奶收起饭碗去了厨房,我爸爸又将我妈拉进地下室继续关着,我本打算给我妈求情,但是看着爸爸凶狠的模样,我又止住了。
爸爸回来后就拉着我的手走向了他的房间。
就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他将我按在床上,满是酒气的嘴唇胡乱地落在我脸上,手在我身上游离并不停撕扯我的衣服。
我拼了命地想推开他,但是我做不到。
我哭着求我爸放过我,但他就像没听见我的哀嚎似的。
我胡乱挣扎着,反正手边能触碰到的东西都全然砸在了我爸爸身上。
就在我绝望地闭上我的眼睛准备迎接我的死亡,只听见我爸闷哼一声离开了我,温热的血落在我身上。
我倏地睁开眼,我的手里抓着一块刀片,那是我爸爸拆下来的剃胡刀。
我爸爸捂住脖子,眼睛瞪得很大,手指不可置信地指向我。
我吓得说不出话。
我就那么呆坐在床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直到我妈妈拿着一根头部锋利的铁棍走了进来。
妈妈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爸爸艰难地站起身想往外面走去,妈妈没给爸爸这个机会,直接将手中的铁棍扎进了爸爸的胸膛。
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只凭借本能依赖我的妈妈。
我妈妈将我拉了起来,“不要哭,你要记得今天,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画面。”
“只有痛苦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
我奶奶听到动静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被藏在门后的我妈一棍戳破了脑袋,晕了过去。
我妈妈先是将我奶奶拖到了正屋,叫我去厨房拿一把菜刀过来,她回到里屋费力地将我爸爸也拖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妈妈要做什么,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我妈这时开始疯狂地笑了起来,“蒋峰,你个畜生,你毁了我的生活就算了,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那我就让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说着她面露凶光,一把捏住我爸的下体手起刀落,那把刀今天刚磨过,我爸吃痛闷哼一声,此后再没有睁开过眼。
做完这一切,我妈转过头问我:“你恨你奶奶吗?”
我已经被吓傻了,我也不记不清我作出了什么反应,我妈妈终于对我笑了笑,起身走到我奶奶身边,徒手扣出了我奶奶的眼睛。
方姨和蒋叔听到动静来到我家看到这幅场景,也吓得呆住了。
在警察来之前,我妈拉着我的手,只留下两句话。
“我只是做了我早该做的事情,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也不对,你有错,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件事不准给任何人提起,除非等我死了。”
然后她动作轻柔地划破了我的脖子。
16
听完蒋四的诉说,我觉得很难过,如果我能早一点儿想清楚,那么顾爱兰也还有生还的机会。
“姐姐,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我摇摇头,表情很痛苦。
我握住蒋四的手,“这件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了,知道吗?”
“你要好好听你妈妈的话,好好地活着。”
蒋四的脸上露出和顾爱兰相似的云淡风轻。
“姐姐,你说我妈妈真的不爱我吗?”
我刚想说什么,只见她轻轻地笑了笑,而后摇摇头。
“你以后就不要再来看我了,我会一个人好好活着的。”
17
我将蒋四的自述转述给向阳,故意隐藏了至关重要的那一点情节。
向阳听后也只是叹气,“这不是胡闹嘛!”
可是瞬间,她脸上的无奈就被严肃替代。
“我会给她们一个交代的。”
至于她们是谁,我和向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向阳的动作很迅速,顾爱兰案有误判的嫌疑被重新审理,与此同时,市级公安厅成立了一项“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此次行动着重的地点就是在西南县蒋家村。
我爸妈在得知顾爱兰,哦不,是安馨的事情后泪流满面,我问他们是否要将蒋四接回家,他们摇摇头,说如果那个孩子以后有难处他们会帮忙的。
他们是明白安馨的。
安馨终于回家了,这个案件也真相大白了。
18
这里的人都叫我顾爱兰,“拐来”的嘛,我一直在加深我的痛苦。
我不要变得麻木,我不要认命,总有一天我会逃出去的。
我叫安馨,我家在林华市新全区白水街道清水小区1栋1单元101,我有一对很爱我的父母,他们都是老师。
我本来也想像我父母一样成为一名老师,大三那年,我和同学约定去隔壁西南市西南县西南乡的西南小学去支教,谁知我那同学临阵脱逃。
只是我没想到,我去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里的家长并不重视小孩儿的成绩,就连学校的工作人员都粗鲁无礼。
认识蒋峰源于他的善意,其他工作人员都排挤我,只有他每次打饭会给我多打一点菜。
可是我错了,错得很彻底,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应该因为他对我展露出的善意就对他没有防备之心。
等我醒来时,我就已经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了,我就已经在蒋峰破烂的卧室里了,我的脚很痛。
他割断了我的脚筋,断绝了我想逃出这里的意愿。
很快,我就怀了第一个孩子,但我不会生下这样的孩子,我用了很多自残的方法,流产了第一个,流产了第二个。
直到第三个,蒋峰和李秀兰将我关了起来看得我很严,有一天我肚子痛,蒋峰没办法只能送我去医院,我还以为这个孩子也保不住。
结果医生却告诉我,我肚子里是一对龙凤胎,蒋峰很高兴,可我很惊慌,我不要生下强奸犯的孩子。
我又故技重施,锤打自己的肚子,绝食,甚至到了生产那一天,我赌上自己的生命,要和这两个孩子同归于尽。
可是,我最后还是生下一个女孩儿。
蒋峰很失望,于是随便起了个名字,蒋四,意味着第四个孩子。
幸好,我再没有了生育能力,蒋峰和李秀兰对我又打又骂,无所谓,我不在乎,我只想这个孩子死。
可是这个孩子命真的太硬了,我用了很多方法都没办法取走她的生命。
直到那天蒋四惊慌失措地同我说自己流血了,我才后知后觉,她已经长大了。
和我一样,是个女人了。
但李秀兰和蒋峰看她的眼神也变得不对劲儿起来。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蒋四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不管我爱不爱她,这都不重要,她现在是个女人,一个瘦弱的女人,我不能让这个女人重蹈我的覆辙。
她都长到这么大了,她应该出去看看世界的。
于是我蛊惑了隔壁方慧,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并且她曾经也有一个被丢弃的女儿,她还有母性,她还没有在这样的日子里被腐蚀同化。
她听了我的话,开始帮我留意蒋峰和李秀兰,并且在家给我找来了一根锈迹斑驳的铁棍。
我知道很难,很难成功,蒋峰和蒋国都对我们这些女人讳莫如深。
但是机会往往是需要被抓住的。
可是上天并没有垂怜我们。
蒋四意外割破了蒋峰的喉咙,不仅她被吓到,我也有一瞬间的无措。
以前我没有护住我自己,现在我也没有护住蒋四,情急之下,我当断则断,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彻底要了他们的命,蒋四才有机会逃出去。
也不是我狠心,只有让蒋四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的心中才会有一根刺,时不时地折磨她,加深痛苦有时也是一剂良药。
至于我吧,我回不去了,我只想死,其实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现在只担心蒋四,不知道她会不会听我的话。
她应该很恨我吧!
向阳告诉我,方慧和蒋国都死于一场意外火灾。
我知道不是,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闭上眼睛,我想方慧也解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