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弟

文/羊君小二

    一

  在白昼的街道上,小男孩跪在屋檐下,头上一半是阴凉的黑土,一半是闪闪发亮的杨树梢,他举着放大镜,细微地调整它移动的距离,亮点下是一只仓皇逃窜的蚂蚁,屁股后面跟着夺命的探照灯,奔跑的速度最后变得缓慢,身体挣扎几下,逐渐变得焦黄。

  夏克泉站在墙角,低着头观察那只蚂蚁,由生到死,顺便点燃最后一支香烟,烟也在由生到灭,同时他全身上下也蒙上了烟雾气。

  大多数人看到那只可怜的蚂蚁后,都不会大动肝火,小孩子的游戏,只要尚在情理之中,它就是必死无疑。

  “你是哪里人?来腰子街干嘛?”小孩子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强调,停顿几秒后,举起放大镜,对着他身上的东西研究起来:锃亮的黑皮鞋,往上就是黑色西裤,金黄色的手表,手里躺着一个打火机。

  胡豆大小的光斑在夏克泉身上游走,每处停留不过几秒钟,光斑使他联想到类似审判的场景:各种单细胞生物在海洋澡盆里同甘共苦,头顶划过的闪电击中刚上岸的布龙度海蝎,陨石掉落在恐龙时代,报纸上的投降消息流窜在大街小巷,轮到他接受太阳的审视了。

  “你又在搞放大镜,叫你不要把它对着人,对着蚂蚁,小心我给你爸说让他揍你一顿。”一个身体精瘦的老头儿提着一篮子菜走过来,放下篮子,对小男孩发出怒吼。

  夏克泉与老头儿对视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叫作小部分,再看看眼皮底下的,一只手叉着腰的小男孩,明白春风化雨,也无非如此。老头儿继续着他的絮絮叨叨,很明显,他的话和脸无法使小孩屈服,那话聒噪无聊,而那脸则是一个沉默寡言且生性腼腆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形状,与他勤勤恳恳,同时又窝窝囊囊的一生形成了确凿的联系,总结起来,就是老实人的脸。

  “廖小华在外面打工,他才不知道呢。”小男孩最后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等劲儿散后,转身跑了。

  老头儿气呼呼地提起篮子,走进旁边的一个小院,夏克泉在院门前站立片刻,也跟着进去了。

  二、

  与外面街道的石板路不同,院子的地是水泥地,东边有一棵石榴树,树下几人在斗地主,屋内也传来了纸牌摔在木桌上的“啪啪”声响,三桌人都打着赤膊,这边刚把蒲扇放下,那里茶壶嘴就已经塞进嘴里了。

  棋牌室旁边有个简易的商店,立着一大一小两个柜子,大木柜子上摆着日用品,靠大门的一面挂着镜子,镜子前放着一把椅子,带玻璃的小柜子里装着香烟和零食。

  夏克泉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到这场热烈的活动,他靠在柜台边,说:“来包中华。”顺手把打火机放在柜台上把玩,打火机上面雕了一条龙,龙角早就脱了色。等老头儿弯下腰拿烟的时候,夏克泉瞥见院子的西南角搭了一个棚子,下面立着一个画架,他放下打火机,略显诧异地问到:“你还会画画啦?”

  “哦,那个呀,你想,我怎么会呢。是在我们这儿租房的大学生,她说那葡萄藤特好看,想留下来画它,我也没瞧出哪里好看了,大太阳一晒,全缩成一团了。哦,她说还要画那条河。”

  “哦,门口的那条河的确看着挺舒服的,怎么不见她人啦?”夏克泉拿起摆在玻璃柜台上的香烟,转身离开。

  “哎,你的打火机,落下了。”老头儿吼道。

  “你说那寺庙里的菩萨,怎么就没人拜啦?”夏克泉接过打火机,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好像丢了一条死鱼摆在柜台上。

  “哦,你说的是街尾的寺庙啊,你去过?看见那几个和尚没?”老头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好奇的神情。

  “没有。”他老实回答,上午的确去逛了一圈,一个也没有。

  “哪有人把庙建在街上的,闹哄哄的,没有佛气,起码应该是深山老林啰。再说‘未到苦绝,不信神佛’。”石榴树下一个打牌的老大爷回答,“一对二。”

  “哦,也对。”夏克泉颔首思索。

  “你不热吗?”老头儿指一指他身上的西服。

  时值盛夏,夏克泉经他一提醒,猛然发现这里不是空调房,热气像火苗一样,经脊背,从脚后跟窜到后脑勺,陡然感到太阳穴疼痛,得赶紧回去,匆忙作别,走向离院子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里面冷气十足。

  “开会去吧。”他坐上车,取出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三、

  “茉莉弟,剪个寸头。”一个男人走进门,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是廖小华。

  这男人长得并不好看,虽然年轻,但面颊凹陷,双眼无神,有时甚至流露出狡黠的光。因为与茉莉弟沾亲带故,所以并不妨碍他成为茉莉弟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老头儿熟练地给廖小华系上理发围布,再从柜子里取出剪头的推子,电推子在头上缓慢地走过,细碎的头发落在地上。

  老头儿是在茉莉花开的时候出生的,脸与廖小华自然不同,他面容温和,身体精瘦,五十多岁了,却照样能在秋收时扛着一百多斤的稻谷爬坡上坎,腊月亲戚杀猪的时候,也得叫上他帮忙才行。

  “你儿子说你去城里打工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茉莉弟问到。

  “找不到钱,就回来了。”廖小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脸。

  头发还在往下落,石榴树下闹哄哄的,有人回家了,这下子人不够,按照惯例,茉莉弟是要加入他们的,只不过今天是由剪完头发的廖小华来接替他的岗位。

  天色越发暗沉,争论还在继续,廖小华打着牌,不理他们,茉莉弟则转入了厨房,给他老伴做晚饭。

  他老伴薛红梅从镇上超市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开始清理钱柜,顺便问了几句租房的女大学生什么时候回来。

  她身材丰腴,站在逼仄的柜台旁有些喘不过气,她并没有打算算清每一笔账,因为小卖部薄利得每天只能赚上五六十块钱,她只是起监督作用,免得茉莉弟输得太多。

  薛红梅回来后,打牌的人慢慢散了。她是那种常规认识中的凶女人,嗓门大,底盘稳,不好惹,街上的人都这么认为,连茉莉弟也渐渐地深信不疑了,处处显得忍让。薛红梅倒是觉得没有必要,她的利齿全都用在撕咬超市里那些疯人疯语上了,同茉莉弟相处时,还是轻言细语,再说整天就见面这一会儿,哪有什么矛盾来让他们摩擦的,顶多是偶尔下班晚了,她抱怨一下,他嘟囔几句。

  晚饭吃得很早,两人在石榴树下歇了一会儿凉,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朦胧之间,茉莉弟听到牛叫,好多年没有养牛了,哪里来的声音?倒是十年前养过一头黄牛,牵牛的绳现在还挂在厨房的墙上。

  牛还在叫,反正也醒了,他豁然敞开窗户,见女大学生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葡萄藤。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披着衣服走出门,站在院子里,咳嗽两声:“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来看看这葡萄叶子。”她揉揉太阳穴,“找下灵感。”

  “这葡萄叶子也没那么好看吧!干枯,拧在一起,像疤痕。”茉莉弟轻言细语地说,“当然,我不是很懂。”他的确这么认为,与其说是欣赏水平的问题,不如说是葡萄藤的问题。

  “代雪,明天早饭想吃什么呢?粥,油条?”薛红梅醒了,也披着衣服站在门槛上。

  女大学生粲然一笑,说:“都行,薛姨,谢谢您,太麻烦您了。”

  “没事儿,你来了,这个院子就热闹起来了,我还要感谢你啦!”薛红梅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女大学生。

  四、

  早上刚吃完饭,代雪就扛着锄头去后院除草,薛红梅收拾收拾后,风风火火地赶往镇上的超市上班,茉莉弟则如一尊弥勒佛一样,定守在店门口。

  夏日的早晨很快升起了燥热,百无聊赖的人买完菜渐渐聚集到小院里,扯东扯西。茉莉弟的小卖部,不仅是街里的棋牌室,更是各种消息的狙击口。一人挑起话端:“好像我们这里快要进行拆迁改造了,说要建成什么集旅游和美食于一身的街道。”

  “那太好了,就可以賺一笔拆迁款了。”一人蹲在屋檐下说。

  “好什么好呀!如果按照棚户区规格进行改造的话,赔的钱还不够买一套二手房的。到时候家都没有了,你们就等着露宿街头吧!”廖小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骂骂咧咧地说到。

  还有人决定现在就回去升高楼层,打算发一笔横财。

  茉莉弟瞅着骂骂咧咧的一群人,心里觉得烦闷,见代雪扛着锄头回来了,他便接过去,托廖小华照看小店,慢慢悠悠地晃到后院种些蔬菜。夏天干裂的土是铁做的锈琴,一锄头下去,发出铮铮的金属声,晃悠悠地飘扬在院子上空。

  过了一个月,拆迁的相关文件下来了,应了廖小华的那句话,按照棚户区进行改造,腰子街改为妖精街,作为商业街道进行发展。

  拆迁的事情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一群人几乎要因为这个问题打起来了,最后不得不请路过的主任评论,他们把街道主任老大爷围在中间,喋喋不休地说着各自的难处,总结起来,就是希望政府多拨一点拆迁款。

  老太爷举着雨伞,抹了抹额头上的雨水,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我觉得有猫腻,肯定是那个建设公司搞的鬼。咱们去找他们理论去。”

  廖小华说:“对,带上家伙,去理论理论。”

  一行人撑着伞走到街的尽头,雨越下越大,一个挖机正在拓宽河道,另一个大型挖机立在桥头,正准备挖路基,他们挡在挖机前面,像一个黑色的秤砣卡在食道里,一动不动。

  开挖机的人跳下来,骂骂咧咧地说:“你们干嘛?不要命啦?”

  廖小华握着锄头上前跨一步,说:“头顶的一片瓦都没有了,你让我们把这条命搁在哪儿啦?”

  老太爷伸出手拦住廖小华,他挥挥手,说:“小伙子,我们不是来找你的麻烦,你们负责人啦,喊出来,我们商量一件事。”他白花花的胡子颤颤悠悠的,有几根还悬着倒映着模糊人影的雨珠。

  小伙子气呼呼地打电话,几分钟后,说:“我们老总不见你们,散了吧,别拉拉扯扯,耽误我干活。”小伙子一把撇开廖小华伸出的右手,瞪了他一眼。

  廖小华继续伸手拉小伙子衣领:“今天你们别想开工了,你小子快去叫你老总来,听见没有?”

  “你是不是活腻了,想挨打呀?”小伙子原地绕了一圈,挣脱后,一拳挥过去,结结实实砸在廖小华的脸上。

  村里的几个人围着小伙子打,推搡中,踩断了路边盛开的几把雨伞,他看准一个空隙,冲出去,溜进了挖机驾驶舱里,按了几个按钮,巨大的黄色爪子从泥土里拔地而起,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挥过来。

  老大爷振臂一呼:“乡亲们,我们的家园就要被拆了,他们要把它变成一条闻所未闻的街道,一个藏污纳垢的耗子窝,他们驱逐我们的人,侵占我们的田地,污染我们的河,折腾我们的耳朵,事已至此,我们只有抵抗,发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一群人挡在挖机面前,老太爷更是站在了最前面,黄色爪子放下来,像一只张开的手掌一般,贴合着地面在前进,他们在后退。

  茉莉弟在草丛里捡起一个破旧的黄色安全帽,从旁边溜过去,跳进爪子里,他挥动安全帽,说:“别动了,别动了。”爪子剧烈地抖动着,茉莉弟蹲下来,紧紧拉着沾着泥巴滑腻的爪子,坐在驾驶舱里的小伙子无可奈何,突然做了一个恶毒的决定,将挖机停留在桥上,黄色爪子往下伸到桥下边,像趴在桥边吐着黄色舌头的小狗。他迅速地拔走钥匙,关上驾驶舱的玻璃门,跑了。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茉莉弟悬在村口的水泥桥和下面污浊的洪水之间哭笑不得,他以命相博,哪知对方不知轻重。爪子里的泥土已经沉没在雨水里,他顺着往上爬,太滑了,无法前进。

  目前的情况就是:河里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黄,河岸的挖机已经停留在岸边安全的地方,驾驶员跑了,剩下的一群人面面相觑,扔下来几把雨伞,都掉在了河里,要不就是刚刚接触爪子就如触电般弹出去。

  有人找来绳子,扔到茉莉弟那儿,他刚将身体托付给绳子,爪子就发出“叽里呱啦”的警告声,茉莉弟不敢轻举妄动,嘱咐众人暂时不要告诉妻子。他脱下安全帽,把爪子里的水舀出去,泼进河里,爪子里的水干了,但还是会有的,因为头顶暴雨从未停歇。

  茉莉弟扔掉了安全帽,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厚厚的黄泥上,雨水从他的头顶一直灌到脚脖子上,他在等,等一个已经讲了一万次的道理。

    五

  薛红梅从超市下班回来,经过大桥时,一眼就看到了悬在河水之上的茉莉弟。她撑着伞站在桥头,愣愣地望着茉莉弟,三十年前她是这样看他,三十年后也是这样看。

  茉莉弟正用安全帽舀斗里过膝的水,头顶雨水却是下得没完没了,先是从他的发梢滚落,顺着脖颈,一路摇摆前进,有的融进了衣物,有的则汇入了斗里的水池,下一秒,被迫钻进安全帽里,“哗”的一声,被茉莉弟扬在了空中。

  雨滴如细腻的蜘蛛网一般,以天地为结网支点,没有一个人不被包裹其中。

  薛红梅决定站在那儿不动。

  不远处立着一处棚屋,屋顶是蓝色铁皮搭建的,里面蹲着五六个人,都紧密地靠近地上的一堆火。火苗时隐时现,好像被人的簇拥压得不堪重负,喘不过气来。

  围着的人中,一人把一块橡胶扔进了火堆,火苗如同舌头一样,同黑色的胶块搅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气味逐渐飘散开来。

  薛红梅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那是很久以前,她在给鞋底粘胶水时闻到的气味,那曾经工作的皮鞋厂,现在早已嵌入了破产的队伍中。

  火苗又变小了,它的命运与底下的那些湿漉漉的木头紧紧维系在一起。薛红梅望着望着,逐渐不安起来,周围的亮光过于稀少,而黑夜又过于深邃。脚下仿佛踩着一块干脆的泥土,只需要一点点力的增加,便会被轻易折断。

  她感到一股稀薄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红色的血液沾在食指上,使她背脊升起一股寒气。

  几乎是在同时,她仰面躺在了地上,闭上眼睛前,目睹着满天数不胜数的雨滴砸在脸上,紧接着,雨水顺理成章地探入她半张的口中。

  “喂,茉莉弟,薛红梅倒地上了!”旁人趴在栏杆上,大声呼叫着茉莉弟。

  “薛红梅在上面吗?”茉莉弟抬头看去,栏杆上排着一溜烟黑压压的脑袋。

  “在。倒了,倒了,你快上来!”

  村里的人扔下来一截麻绳,整整花了二十分钟,茉莉弟才得以爬上桥头,那段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从栏杆上跳到桥面,在一众人的引导下,从桥头到棚屋,清楚地看到薛红梅躺在一张破败的躺椅上。

  薛红梅已经醒了,手撑着扶手,想要自己站起来,茉莉弟摇了摇头,弯下腰背上她,走向旁边的电动车。

  棚屋外面的雨下得异常猛烈,茉莉弟骑电动车载着薛红梅赶往医院,在路上,他透过头盔看到的,尽是形状怪异的水纹,像是一副占卜的透明龟甲。

  当路口亮起红灯的时候,他停下车,腾出一只手,摘下保暖的皮手套,紧紧把薛红梅的手握了握,如此持续了二十秒。

  一辆黑色的轿车经过他们,停了下来,车窗下降,夏克泉的脸露出来。

  “要不,我送送你们?”夏克泉说。

  茉莉弟认识这辆车,当他们与挖机师傅起争执时,它就停留在桥对面一条废弃的马路上。

  “不用。”茉莉弟腾出左手,朝黑色轿车挥了两下。

  夏克泉按下按钮,车窗缓缓升起,他看着茉莉弟骑着破败的电动车离去时,顿时决定了很多事。

  鱼知水性,夏克泉知人性,他是高级的小偷,能悄无声息地偷走愤怒,怜悯,以及家园。

  高级的小偷尽管不容易被发现,但他一旦慌了,贪婪的呼吸便会暴露自己。

  六

  医院是个茉莉弟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涉足的地方,无论是在空气中飘散的隐隐约约的消毒水的气味,还是眼前来来往往的人,都让此刻站在检验科门口等报告他感到焦灼不安。

  他咽了咽口水,这才想起从下午到现在,一滴水没进。相对于薛红梅的晕倒事实,以及那具备警示意味的一道鼻血痕迹,干渴此刻变得越发强烈。

  薛红梅坐在医院靠墙的椅子上,鼻子下面可以看见一点红色,以后也许会被一道泪水冲干净。因为衣服湿了大半,她的手也在寒冷中抖动着,等抖动幅度没那么大时,她从挎包里掏出保温瓶招呼茉莉弟来喝水。

  保温瓶里余下的水并不多,茉莉弟喝了两口,让薛红梅把剩下的喝完。他木讷地看着薛红梅,脖子在后仰的瞬间,皱纹被抚平了,只是喉咙那里,出现了不明显的浮动。

  水喝光了,茉莉弟接过保温瓶,转过身去,穿过拥挤的走廊,看见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台饮水机。

  四周的喧嚣如潮水般散去,他背负着干渴的强烈情绪,朝着饮水机走去。那时,一个女人正好用奶瓶接完了蓝色水桶里的最后一点水,“啪嗒…啪嗒…”,最后两滴水砸在了塑料板上。

  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茉莉弟想起自己的孩子来,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在某个夏天,为了救一个小孩儿,永远地沉没在了水库里。

  有些事情他不敢细想,模糊点还是挺好的,想多了就会头痛,就会看见牛头看见马面。

  他拿着保温瓶乘坐电梯跑到上一楼,走到同是位于中央的饮水机,他晃了晃空落落的蓝色水桶,依旧是没有水。紧接着他跑完了五六层楼都没有水,不知怎的,某种无力感,一下子袭击了他,他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蓝色塑料椅上。

  照理说晕倒了以后,按照往常,他们是不会往医院跑的,可这次不知怎的,他决心要来医院走一趟,可能是那微末的红色刺激了他。

  他歇了歇以后就往一楼跑,一楼有小卖部,花了两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把水倒进了保温瓶里。

  回去以后,薛红梅手里已经握着报告单子了。她接过保温瓶,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没说什么。

  茉莉弟扶起薛红梅,握着报告单,朝门诊部走去。到了门口,茉莉弟让薛红梅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等他。

  医生只说,怀疑可能是白血病,接下来还要进行骨髓穿刺检查。

  茉莉弟走出诊室,牙齿咯咯地响,手也在抖动着。茉莉弟搀扶起薛红梅走出医院,絮絮叨叨着医院的嘈杂拥挤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有意避开疾病的话题。

  “怎么了,医生说了什么。有没有达到我设想的程度呢?”

  “真的想知道?”

  “必须,我当然要知道。”薛红梅笑道,“我可不想活得不明不白。”

  “可能是白血病……”

  “哦。”她沉默了。

  整整花了一天时间,薛红梅才得以缓过神来。

  回到家后,薛红梅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期间外面的牌友很少来,院子变得少有的安静起来,茉莉弟就坐在院子里,盯着葡萄藤,觉得特别烦躁,几截烟头被踩扁了,丢在地上。屋里稍有动静,他便“嗖”地一下窜到房间里,查看情况。

  茉莉弟开始想,就说是上火了又能怎样呢。那就请病假,慢慢照顾好了。

  临近黄昏的尾端,薛红梅醒了,太静了,院子里没有虫鸣,厨房也没有晃动锅碗瓢盆的声音,然后薛红梅一点一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没有后悔,这辈子没有后悔过。

  等茉莉弟赶进来,也恰好只能听见那最后三个字“后悔过”。薛红梅见他进屋,说想听点声音。他取出口琴,双手握着,口琴在嘴边滑过,琴声响起。

  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瞅着薛红梅又睡着了,一颗眼泪这才敢缓缓滚落下来,好歹滋润了他干涸的思维。

  七

  在诊断确定下来以后的那些日子里,茉莉弟天天带着薛红梅看病。

  每次从医院回来后,两个人都很累,七倒八歪地躺在一米五长的粉红色沙发上,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头顶破旧的电扇旋转着,它也只是旋转而已,没有风。日历被吹起,一页,两页,三页,轮着周末的日子标红,剩下的就是黑色的日常,而后日历又软绵绵地趴下。

  过了一个多月,负责拆迁的调解员上门拜访,由于价钱谈不拢,茉莉弟气呼呼地把调解员赶出了院子,气得他几天都吃不下饭。

  后来又有一批调解员上门,拆迁款相比之前多了两万,茉莉弟看着一群陌生人,在他院子门口,生硬地演示着嘘寒问暖。

  他们提来了一袋子大米,看上去大概有二十斤的样子,还有一桶菜籽油,连人带物,通通都被茉莉弟安排在葡萄藤下待着,坐姿标准。

  薛红梅扶着墙走出来,说,是什么价格,说来听听,在这个家,我也是能做主的。

  在晚上吃饭的时候,薛红梅决定把拆迁款拿来买房,而茉莉弟决定用来看病,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半一半,一半买房,一半用来活着。

  纵然那样,恐怕也无济于事。

  拆迁款最后算下来并不多,茉莉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套烂房子和另外一套烂房子之间做选择。

  经过大半个月的精挑细选,最后茉莉弟买了一套六手房,房子位于底楼,自然那楼又是最破旧的,最不得人心的一栋楼,迟早也要被算计到拆迁名单里。

  茉莉弟不管了,他也没有能力管这么多,他不能像廖小华一样,撂下挑子,远走他乡,况且这个年纪,出去了,还不是让人笑话吗?有时,他也会发牢骚,世上的地儿这么多,怎么头顶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瓦啦?而如今,这片瓦可不能再丢了,得紧紧地握住,握得瓦楞子都刺进了血肉也是不松手的。

  很快,他们住进了这套六手房,原先屋主就把客厅的一面墙打通了,正好可以当作一间门面,来开个理发店。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工商局的人来了,取出夹在腋下的文件递给茉莉弟,随后松垮垮地掏出证件亮了一眼。

  他们的目光掠过茉莉弟的头顶,伸着脖子四处瞧了瞧,茉莉弟站在门口,怔怔地等着,碗里的面已经纠结成团,凉了。因为没有许可证,这事也算是稳稳当当地凉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望头了。

  理发店被取缔后,茉莉弟就整天躺在那张破旧的竹床上,半睡半醒,靠近床脚的是一双塑料凉拖鞋,天气渐渐变凉,拖鞋也硬起来,靠近大拇指的地方被拖鞋磨破了皮,薛红梅说,这是热涨冷缩的原理,意味着该换棉拖鞋了。

  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过年的钱没賺出来。亲戚横竖是不会管你有钱没钱的,到时候依旧会哼哧哼哧地来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在所难免。看来,得为那几天做好准备了。

  “我会想办法的。”他承诺得如此笃定。

  茉莉弟最后找了一个守车人的工作,活儿轻松,就是时间长,大冬天的,搁谁在室外待上将近十个小时,也是不好受的。

  八

  “噔噔噔”,早晨送鲜牛奶的人来了,“咚咚咚”,又走了,街边的树木在绿色窗帘的上显示出重重黑影,街道很静,仿佛还是深夜。茉莉弟揉了揉眼睛,起床洗漱起来,洗手间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

  早上八九点的时候,领导骑着电动车来收钱,去掉微信和支付宝的,一大堆零钱被领导揣进了腰间的口袋里。

  茉莉弟脖子上挂了一根细绳,下面系着一张巴掌大的塑料卡片,表面印着绿色二维码,正面是微信,反面是支付宝。反正无论如何,在国家的地盘上,停车就得付停车费。

  一辆车要开走,茉莉弟跑过去,他站在高耸耸的越野车旁,头探进车门,把胸口的二维码举起来,让司机扫。

  那时候,他突然有种错觉,举着的那张小卡片仿佛是工作证,是进入未来的指示牌,当初工商局的人也是这个动作,漂亮,潇洒。

  越野车的车主是个穿着体面的女士,扫码付款时,她很明显地把头撇过去了。等车开走后,茉莉弟用手捂住口鼻,吐了一口气,嗯,的确有味道。

  晚上回家后,薛红梅会帮茉莉弟熟练地数钱,茉莉弟则一边做饭一边讨论他遇到的新朋友——守门人。

  茉莉弟有时会和守门人聊聊天,守门人守的是一个工地的大门,没有人出入,抬起头,可以看见高高的修了半截的楼房。

  两年了,守门人还在那里,盯着生锈的塔吊,大臂悬在空中无处可依赖。

  守门人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工资了,守在这儿,可不是为了防着外面的人来偷东西,而是为了找到那个当官的。

  茉莉弟有些同情守门人了。

  茉莉弟喜欢跟守门人聊天,因为他觉得守门人很有思想。譬如看到穿着小衣服的狗子,他会吐出一句:“这年头,是人穿狗的衣服,狗穿人的衣服,乱。”这话浑然天成,跟他吐出的烟圈一样,说了就说了。

  看见开着好车的人,守门人又会说:“穷人头顶是迷雾,富人脚下为深井。”

  茉莉弟跟守门人聊天不会口渴,因为从头到尾,他也插不进几句话,而且他也很少喝水,喝多水要上厕所,就收不到停车钱了。

  厕所倒是近,附近有个公园,茉莉弟偶尔会进去上厕所,每当他看到富丽堂皇的卫生间时,都难免有些恍惚。公园里面还有故居,据守门人说,故居里办了一个幼儿园,一个月要交一万二的学费。

  话说,有些人还真是买得起车,但收他几块钱的停车费就不行了。有好几次,茉莉弟追着喊着要收费,那车还是开得老快了,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元旦节,领导请所有守车员去吃饭,给每人发了一壶菜油。

  第二天的傍晚,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茉莉弟茫然无措地站起来,女人一把抓住他深咖啡色的衬衣,骂骂咧咧地把他拖到一辆越野车前面,指着车尾一条铅笔长的白色划痕,声嘶力竭地问到:“看车的,你是怎么看的,你说吧,怎么处理?”

  “这……这我处理不了。”

  “处理不了,赔钱吧!”

  他被女人抓破了脸皮,他看见守门人跑过来,他叹口气,除了有点可怜自己外,也没有其他的怨恨了。话说得再多也听不见,只觉得聒噪,心烦。

  “快,叫你领导来!不然今天这事儿没完!”女人声嘶力竭地吼道。

  过一会儿,领导骑着电动车来了,他停好车,弯下腰,歪着头看了越野车一会儿,说:“这是我们的不对,给您道个歉,叫保险公司来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最后给茉莉弟的处理是罚款两百块钱,茉莉弟不干了,不是因为两百块的事情,而是因为,再待下去,他只觉得聒噪心烦。

  就这样吧,熬到过年就好了,他这样想。

  九

  除夕那天,茉莉弟上街买年货,他见到廖小华蹲在路口打牌,便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几局过后,廖小华用胳膊肘捅捅他,说:“想找钱不?”

  茉莉弟问道:“哪里有出路?”

  廖小华抓紧时间甩完手中的牌,而后推了推眼镜,说:“市里有出路。”

  另一个人就跳出来,说:“放屁。”

  廖小华则骂骂咧咧地吼道:“不懂的人,不要说话。”

  茉莉弟没理周围人,倒是对廖小华的眼镜产生了兴趣。前段时间,薛红梅说看报纸有些看不清了,茉莉弟打算抽空给她配副老花眼镜。

  “你这眼镜从哪里来的呀?戴着怎么样?”茉莉弟问道。

  “市里买的呀。戴着确实有点头晕,不过,这是金丝眼镜,你看,真的。”茉莉弟接过来,戴上果然晕头转向。

  廖小华接着问:“你去不去?”

  “去哪里?”

  “年后跟我一起去市里。”

  “不去。”

  随后他俩走到一家烤肠店,廖小华问道:“真不来一根?”

  “不来不来。”他连连摆手,“我去超市逛逛。”

  “行了,那我就自己吃了。”

  超市比较大,无论是里面还是外面,都很热闹。这家超市是薛红梅曾经工作过的,待得比较久的地方,仅次于皮鞋厂。薛红梅在这儿工资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去掉保险还剩一千五。

  茉莉弟买好年货,排队结账,这里的东西比自己店里的贵多了,可惜前段时间店里商品已经被处理掉了。

  排队的时候有个妇女插队,茉莉弟不敢声张,安慰自己说:“没事,她日子比我短,先让她得了。”

  柜台小姐姐帮他说话,呵斥插队的人。他露出难堪的苦笑,摆摆手说,没事,她时间紧,我不着急。

  超市旁边有眼镜店,他走过去看完眼镜,在旁边钟表店门口看到了打折的手表。他细细地挑选了一块儿,最后把手表放在小盒子里,打算送给薛红梅。

  年夜饭吃得很简单,两菜一汤,吃完饭后,他把盒子递给了薛红梅,梅只是浅浅地一笑,然后取出表,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最近薛红梅感到比较困乏,早早地就睡了。茉莉弟不忍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色,于是就端着个凳子坐在客厅里,大门敞开着。

  过了很久,墙上旧式的挂钟开始报时,“铛铛铛……”,比北京时间晚了五分钟。

  过年了,人、鞭炮在响,在闹。

  “老婆在屋里面,不能哭。”他对自己说。

  一辆车从一楼门口的马路上经过,他站在灯下,迅速地关上门。

  十

  在年后的第六天清晨,薛红梅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茉莉弟把妻子的手表戴上,睡觉都不曾取下。他躺在床上一天,眼泪也流了一天,重复着:“她是好人呢。”

  再后来也有人在夜晚的街道上看到过茉莉弟,他在昏黄的路灯下,走走停停,嘴里重复着:“她是好人呢。”

  最后茉莉弟还是跟着廖小华进了市里,踩点当小偷。开始是替廖小华望风,混了几天,廖小华就决定让他爬进303半敞开的窗户了。

  “啪”的一声,廖小华从窗户跳进了303的客厅。他有点慎得慌,因为客厅很空很空,没有家具,仿佛是一座空冢。

  他打开一间卧室的门,吸了一口冷气,这还真是一座坟。

  卧室也比较空,只有一张长条的檀木桌子,一个蒲团,桌子上摆着牌位。不敢细看,粗粗瞅着,上面写了一个“夏”字。

  尽管卧室的窗户没有打开,但是却依旧能感到冷风。茉莉弟叹了一口气,于是窗帘就很夸张地漂浮起来,隐约之间,他看见了一个牛头……

  茉莉弟没有同廖小华讲过,他是怎样跪在蒲团上磕头的,又是怎样连滚带爬地从303逃离的。

  一个月后,他只是说他要回去了,必须得回去了。

  春天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开了,大巴车在茉莉弟曾经闹事的桥头停下了,他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混浊的河水,怅然若失。

  不知过了好久好久,天色已暗,转过身时,他看见,在不远处的石头栏杆旁,竟然也倚着一个人。

  那人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而且注意到了茉莉弟的注视,主动走过来,递来一根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

  茉莉弟摆摆手说:“我这儿有烟斗,抽这个。”

  他俩一起看向远方,在远处有散落的农户,屋顶正升起炊烟,他俩同时放松地吐出浓郁的白色烟气。

  “我是夏克泉。”那人在吐完烟圈后说道。

  “我知道。”茉莉弟看着夏克泉困惑的眼神补充道,“负责妖精街项目的嘛,拆房子前,我查过你。”

  栏杆上有几只蜗牛在爬,他俩往右挪动了倚靠的位置,不曾想,无意间正踩死了几条蚯蚓。

  “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夏克泉指了指地上黏糊糊的蚯蚓。

  “不就是跟人一样,喘不过气了吧,上来透透气。”茉莉弟磕了磕烟斗,烟灰随即被抖落下去,薄薄的一层,盖在了蚯蚓身上。

  “今天,我对死亡有了两点了解。”夏克泉叹了口气。

  “哪两点啦?”

  “第一点,死亡不可避免;第二点,没什么东西是非它不可的。”夏克泉想起了二十年前,第一次被他父亲带到工地上,太阳很大,他很累,他想跑,父亲对说,不行。

  后来,即便那个年轻女人向他讨要越野车,他也没办法说不行,冒着非她不可的风险,最后妻离子散。

  想着想着,夏克泉竟然开怀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且坚硬。

  茉莉弟不解地问道:“你没有穷过吗?怎么一天这么开心?”

  夏克泉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说:“现如今穷得表里如一,也就释然了。该笑就笑,该哭就哭。”

  停顿片刻,夏克泉小声地笑着说道:“你说,如果一只蜗牛没有了壳,它会不会死掉呢?”

  茉莉弟干脆地回答:“把一只蜗牛拉出它的壳,肯定死了。”

  夏克泉想了想说:“不过,即使蜗牛被抢走了壳,它照样往上爬;即使身上被撒盐,它也缩成一团,等待雨水的洗涤。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对吧。”茉莉弟把烟斗揣进兜里。

  十一

  “俏丽美发厅”几个鲜红的大字立在一楼门面门口,这就是茉莉弟理发店的名字,半年没有打理招牌了,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这牌子经过风吹日晒没有垮掉,也算是安慰。

  茉莉弟背着绿色背包,穿着黑色布鞋,里面套着一双绿色的长袜子,他打开门踏在厚重的地面上。

  他放下背包,一阵奔波劳累后,打算先洗个头。

  他不慌不忙地烧了一壶水,水倒进盆里,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刚刚合适,然后一头扎进盆里。

  以前给薛红梅洗头的时候,比这复杂多了。

  他得踮起脚尖,举起水壶,往挂在墙上的银色铝桶里倒水。薛红梅披着蓝色的布,躺在那儿,头微微往后仰,就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用喷头打湿浸润头发。

  旁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雾蒙蒙的窗户紧闭着。墙也是脏兮兮的,上面还挂了一条蓝色的毛巾。

  茉莉弟低着头摩挲头发,头顶的泡沫簇拥着,摇摇欲坠,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着盆里的倒影说:“走吧,我们回家去,回到腰子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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