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序
我的窗前只有一棵树
看它长成什么样子
我就知道外面是什么季节
有一年它迟迟地没有发芽
我以为今年的春天会来得晚一些
我等了很久
直到我来到了另外一边的窗户
窗外的春天跑到我的眼里
但我知道那是属于别人的春天
我回头看看我的窗户
外面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
没有叶子也没有花的枣树
我的窗户外面好像还是冬天
也只有我的窗户外面会是冬天
我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春天了
一
“吱——”
周村旁小河中的水轮缓慢地转起来了——那是又一年的春天。
周晓春走出家门,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麦地。她穿过齐膝盖的杂草,走到田里,深吸一口空气。
春天的空气真清新,就快要到春种日了。晓春在心底暗暗地想。
周晓春是周村村长周林的女儿,晓春母亲在她四岁那年得了重病去世。自从晓春娘走了以后,就没什么人管她,因为周林实在是太忙啦!昨天说要带她去镇上看耍杂技的,第二天他就忘记了;今天说下午要陪她一起放风筝,明天也并不一定会记得。有的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爹不喜欢她呢?
可周小葵的娘就很喜欢她,晓春一有空就会去小葵家里玩,小葵娘总是准备一大堆好吃的。
说起小葵,她是晓春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晓春娘去世的那年,村里的孩子都不爱和她玩,说她是没娘的孩子,童言无忌的话,哪里能当真呢?可就连带着他们的爹娘也不太喜欢晓春,只有周小葵一家肯接纳她。从那以后,晓春和小葵就形影不离。尽管后来周村的人们对晓春的态度逐渐友好起来,晓春也有了新的朋友,但在她内心深处,小葵依然是她最好的朋友。
晓春今年十六岁了,都不知道在周村过了多少个秋冬春夏。这不,又刚刚到了一年的春天,她就已经知道周村的人们要迎来春种日了。说起这个,那可是周村的大日子呢。
周村并不大,统共也不过一百来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为地里种什么都不大结果实,家家户户都穷得揭不开锅。可这里的人们虽然没钱,却很聪明,摸索了很多年,发现这里的地形非常适合种大麦。经过几十年的开发与耕种,周村已经宽裕了许多。为了纪念这个大发现,村民们就创造了一个独属于周村的节日——春种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每到这时候,大家就会一面载歌载舞,一面撒下承载着希望的种子,热闹极了。村里的所有人都要参加这个节日,晓春也不例外,甚至,她还有个节目要在那一天表演!因着这个缘由,她这几天兴奋得很。
现在时间接近晌午,晓春来到镇子的集市上,打算买些鸡蛋来,她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日上中天,初春的太阳将晓春的额上照出一层薄汗,她抬手用衣袖拭了拭。熟门熟路地来到卖鸡蛋的阳婶铺子前,阳婶一见是晓春,便搁下了手里的活计,从一旁的筐里取出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递给她。
“来,一共二十二个,快到春种日了,多出来的两个算阳婶送你的。”
晓春受宠若惊地接下篮子,撩开上边的方巾大概看了一看,确实多了两枚鸡蛋。她并不好意思接受,可身上确实没带多余的钱,只得从兜里掏出上午周林放在立柜上的零钱递给阳婶。
“谢谢你,阳婶。”
阳婶微微笑了一笑,手往围裙上蹭了蹭,接过零钱。
“正好呢,不用找了。”她听见身后鸡笼里的母鸡叫了两声,便弯下腰去看,“晓春,今天没上学去呀?”
晓春笑道:“阳婶,春种日学校放假呀。”
“哎呦,我怎么给忘了!”阳婶倒腾着手里的鸡,如梦初醒般问道,“那今天石头怎么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这小子,肯定又不知道跟谁家的娃子出去鬼混!”
石头是阳婶的儿子,今年才八岁,上的是周村小学。这孩子平时古灵精怪的,总是贪玩,没少叫阳婶操心。
晓春宽慰道,“石头还小,也就趁着这个年纪玩了。他这么聪明,等过几年长大肯定有大本事的。”
阳婶叹了口气,“我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大的本事,只盼着他能懂点事,帮衬着家里便谢天谢地了。”
辞别阳婶以后,晓春顿感腹中空空。想起昨天晚上小葵娘说家里炖了红烧肉,叫她有空过去吃,便想直接去镇上小葵的家里坐坐,顺带还能看看她。出集市的时候,晓春瞥见有卖苹果的,想起小葵爱吃,便顺手买了几个。
二
周村后有一条小河叫离河,蜿蜿蜒蜒地一直通到镇上。晓春从集市出来,过了石桥,一直沿着离河走,走到河的尽头,那里有一座小木楼,便是小葵的家。
远远地就看到小葵娘在院子里择菜,晓春推开篱笆,将手中的苹果放在石磨上。
“静姨,我来帮您吧。”
小葵娘见晓春来了,连忙擦了擦手,将她迎进里屋。
“去去,我这不用你!你就去楼上跟小葵玩吧,饭一会就好……哎呦,怎么还带东西来,晓春你也真是的。”
小葵的娘名字里虽然带个静字,性格却是风风火火的,一刻闲不下来。她以前喜欢打扮,总是将长长的黑发梳得油亮亮,编成不同的样式,每天都不带重样;可现在却越发简朴了,每日只将长发挽在脑后,发丝也有些蜷曲。不过她的眼神和笑容还是一如往常,总是让人心底暖暖的。
晓春笑着挽起她的胳臂,“您就让我干点活吧,至少帮您择完这筐菜,我可不想不劳而获,白吃一顿午饭。”
二人推脱一番,小葵娘还是拗不过晓春,给她搬了个小板凳,两个人一边一起坐在屋檐下洗菜,一边闲聊起来。
“静姨,小葵最近好么?”晓春先问道。
小葵娘没抬眼,“精神头好着,昨天还画了幅画。”
“真的?”晓春有些惊讶,“好久没见小葵画画了,小学的时候,她的画还在村里的公示板上挂过呢。”
“我记得,那会你们可高兴了,逢人就要说这事。”小葵娘笑起来,又道,“说起你们小学,最近是不是就要关门了?”
晓春和小葵上的小学就是周村小学,说到这里,晓春的心头有些伤感。
“听说上周学校里已经贴了告示,说下个月初就关,等到放完春种日的假,大家就都到镇上的公立小学去。”
小葵娘眉间也泛起一丝怀恋,她望向晓春,“那你们中学……”
“估计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听了这话,小葵娘看出晓春脸上的表情很不自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地面,扇子似的眼睫盖住了她的眼神。她心疼地揽过晓春,发觉她的身形还是那样瘦削,好似怎么吃也撑不起来的竹竿。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笑着望向晴朗的天空。这样的话,似乎是在宽慰晓春,也似乎是在宽慰她自己。
三
帮小葵娘洗好菜以后,晓春便被她赶上了楼。晓春来到小葵的房间门口,轻轻地叩了两声,听到屋里人答应,便推门进去。
此刻,屋内洒满了阳光,墙壁上是窗外树影投来的斑驳的光。屋内的木板地上,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正背对着门跪坐,手中举着一个很大的画板,正用铅笔在上边的纸上涂涂画画,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晓春知道小葵画画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但她进来之前并不知道小葵在画画,于是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等着小葵放下手中的活计。
日光浅浅,两个姐妹很有默契,谁也没有打扰谁,就在一片静默中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小葵专心地画着手中的那幅画,从晓春的角度可以窥见大概。她画得很慢,不时地抬头看看——她在画窗外的那棵枣树。
小葵的窗户外面是小葵家的后院,里头种了不少花果蔬菜,然而,从这一扇窗户向外望去,只仅仅这一棵枣树而已。说起这棵枣树,尽管小葵日日与它见面,却对它的来源不甚清楚。小葵一家是在六年前搬来镇上的,而这棵树在他们搬到这个家之前就已经在后院里了。这棵树很纤瘦,长得也歪歪斜斜的,刚搬进来时,小葵的爹娘差点把它当做杂草拔掉。后来发现树上竟结了青枣,才将它悉心照料起来。不过,虽然窜得高了,它还是很瘦弱,依旧歪歪斜斜,好像下场暴风雨就能将它连根拔起似的。
总之它现在还生得好好的就是了。
现在还没进四月,但别的树木多多少少都抽出了新的枝桠,惟独这棵枣树,光秃秃地立在院中,它又很高,倒像个光杆司令。它枯瘦的树干和枝条被小葵一笔一画地刻在纸上,她的画技很好,画纸上的树尽管尚未完全成型,但远看竟像是照片。
“啪嗒”一声,小葵手中的画笔突然掉在地上,笔尖的颜料脏污了地面。
“哎呀。”
小葵低呼一声,晓春连忙蹲下去,发现她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她连忙握住小葵的手,帮她拾起地上的东西,又扶她坐到床上。晓春想让她躺下,但小葵却向她摇了摇头。
晓春微微恼道:“太累了不好。画得时间长了,怎么也不知道休息?”
“其实也没有画很久,还叫你担心了。”小葵接过晓春手里的水杯,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板药,颤抖着挤出几片吃了。
她微微笑一笑,“可能是我昨天晚上忘记吃药了。”
望着小葵颤抖的手,晓春心中有些发涩。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小葵的面色并不好,她似乎是哭过,因为此时她的双眼肿得像两个桃。小葵有个毛病,一旦她前一天晚上狠狠地哭过,第二日的白天里,眼睛定是高高肿起的。
“小葵,你怎么了?”晓春坐下来,关切地问道,“你可不要骗我,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小葵向来是个坚强的女孩,即使当时因为这个怪病被休学,也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到底是为什么,让她这样难过?晓春没有任何头绪。
小葵却好像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三弯四绕地将话题转了过去。她不愿意说,晓春也没办法得知,她更不想让小葵因为这个再伤心,所以只得先作罢了。两个人又说起学校的事情,小葵便两眼放光,整个人都有些精神了,缠着晓春说些有趣的事。
“晓春,春种日是不是快到啦?我听娘说你这次有节目呢。”小葵眨着一双肿眼睛,像只森林里的小鹿。
提起这个,晓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领舞,就是在边上跟着跳一跳。”
“那也是露脸的好事呢,我还没有见过晓春跳舞,真想去看看呀。”小葵呵呵笑道,脸颊也泛上几分红润。
“真的吗?”晓春有些激动,自从小葵休学以后便很少见她出门,如果她能在春种日的街头走走,心情大概也会好起来。
“如果你真要来看我表演,我还有点紧张呢!”晓春没说假话,这些天,她一直因为这件事坐立不安。
小葵温柔地轻轻握住晓春的手,“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害怕的,晓春,让我看看你的表演吧。”
晓春凝望着小葵的面容,她的面色明明那样孱弱而柔和,眉眼之间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坚定,掌心的温度相互传递着,她突然感觉小葵给自己施了什么魔法一般,自己好像真的没那么紧张了。
“对了,晓春,我爹那天去村里办事,在路上遇见一个熟人。”小葵似乎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
晓春问道:“是谁?”
“祝扬,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突然转学的那个。爹说他现在大变样,要不是他主动问好,我爹根本没认出来。”
提起这个尘封多年的名字,晓春首先却是感到莫名的悲伤。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尽量不去回想那些跃进脑海的记忆。
“好像有些印象。那他为什么回来了?”
小葵摇了摇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爹说他是在咱们小学门口遇见祝扬的,当时他好像刚从学校里出来。”
晓春打从心里对这个不速之客如今并无好感,或许他只是路过此地,总之他要干什么都与自己无关。她三言两语避开此话不谈,转而聊起小葵的画。她不知道小葵为什么突然画起窗外的那棵枣树,可一提起这个,小葵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晓春,是不是马上就快到春种日了?”
晓春不明就里,点了点头,“马上就要到春天了。”
小葵似是用余光扫了一眼窗外。
“可我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四
晓春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小葵最后说的那两句话。
小葵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晓春对此心知肚明。在祝扬转学没多久之后的那个秋天,小葵在那个她们经常一起玩的小山坡上给晓春画画,她亲眼看见小葵手中的画笔第一次掉落在地上,随后是她蜷缩在地上的身形,耳边回荡着凄凉的尖叫。
从那以后,小葵一家就搬到了镇上,听说是为了方便给小葵治病。小葵得的是一种怪病,晓春听不懂那些术语,小葵和她家里所有人也故意不跟她讲明白,可晓春知道,这种病大概很难医治。小葵吃的药随着她的成长剂量越来越大,她见到小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事到如今,小葵连学校都不去了。
想到这里,晓春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小葵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孩,他们一家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凭什么就平白无故地遭了这样的事?就算小葵总是笑着不说,晓春也知道她有多疼,有多难过;或许这种痛楚,比她自己当年失去了娘,被所有人避开和笑话的时候还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小葵今天那样伤心,究竟是为什么呢?晓春恨不得将小葵心里的伤心事分一半在自己心里,只要她能好起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边已经擦黑,西方布满红霞,周林还没回家。晓春抹了一把脸,进了厨房,点起炉灶,炒了两盘简单的菜。剩下的一些菜根和肉末都放进一个木盆里,端给院里的小黄狗。
正逗狗的时候,周林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院子门。
“爹,你回来了?”
晓春抬起头,发现周林的面色并不太好,她收敛了嘴角的笑,把菜从小灶里端出来。
周林摸了摸晓春的头,上屋里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出来。晓春从他的背影里好似看见了疲惫的实体形象一般。
虽说周村不大,可周林身为周村的村长,平日里也有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忙,但晓春从未在周林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的疲态。说起周林最近在忙的事情,晓春也多少从村民的三言两语中知道一些。
“晓春,你想不想考大学?”
正在晓春沉默地胡思乱想时,周林将一块鸡蛋夹进她的碗里。
晓春恍然回神,思索着周林的问题,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大学,或许对于许多与她同龄的孩子来说是个近在咫尺的东西,即使考不上最顶尖的大学,最起码也有个学可上,似乎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人生轨迹;可是,周村这里本就是个偏僻的地方,虽说富裕起来后办了学校,小孩子们都去读书,然而村子里还是有许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可无论上没上过学,大家都过得很幸福。大学,究竟能为一个人带来什么呢?
在此之前,晓春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关心着很多事情,比如小葵的病好没好,阳婶的儿子石头是不是又逃课了,还有离河旁的大水车有没有动……她为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费了太多心思。
晓春想了想,问道,“大学,是什么样的?”
周林微笑道,用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温和的声音:“大学是很大的学校,比你们的中学还要大很多。在那里,你可以学到更多各种各样的知识,会有更多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同学,不上课的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参加各种有意思的活动。”
听起来似乎和她现在的学校感觉差不多。晓春从周村小学毕业以后,就直接升了村里的中学——周村一中,不过村子里和她一同升上中学的孩子并不多,一中的学生和老师都很少。她不知道爹口中的大学有多大,会有多少老师和同学,那样会很有意思吗?
“大学里会有很多人吗?和过年时镇上的集市庙会街那么多人么?”
周林眼镜片后的两只眼珠转一转,似乎在回想什么,“差不多吧。”
晓春喜欢热闹的地方,也喜欢跟大家在一起。因为她没有很多朋友,也没有很多亲人。所以当走进人群的时候,她会想象目光所及的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开心笑的时候,她也就像是自己遇到了开心的事。大学里既然有那么多人,那她或许也就多了那么多的朋友。
想到这里,晓春喜笑颜开,“那我喜欢大学。”
可是,晓春长到现在,还没亲眼见过真正的大学,大学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她又问道:“爹,大学离咱们家很远吗?”
“是啊,离咱们周村最近的大学,坐火车也要走上半天呢,叫盎城大学,我和你娘以前都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呢。”
“半天?”晓春睁圆了一双杏眼,“那我还是不要考大学了。”
周林不解地看着女儿这瞬间的转变,问道:“这是为什么?”
晓春心头一下子涌现了好多人和事,都是跟周村有关的。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没去过什么地方,在她的心里,周村已经是整个世界,她只想一辈子在这,守着爹和小黄狗,麦地村和离河,还有小葵。想到小葵,晓春则更加不舍,如果考了大学,她就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也不能时常见到小葵了。还记得她们一家从周村搬到镇上的那天,晓春哭了整整一宿;更不用说现在小葵生了怪病。
不行,她必须陪在小葵身边!
想了这么多,晓春却又不好意思和盘托出,只含含糊糊道:“我想陪在爹身边嘛。”
周林无奈地笑了笑,眼睛弯弯地,眼角堆起几条皱纹。
“只要我们晓春能够快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大学的事情,你年纪还小,不急。”
五
日子就这般慢悠悠地过去,很快,那个令周村欢欣鼓舞的盛大节日就要来临了。这天,晓春放学以后便急匆匆地收拾好书包,打算回家再好好练习一下明天春种日的节目。作为周村新一代的孩子,晓春就要代表她们中学跳一支热烈的舞蹈!尽管她只是其中的一员,并不是领舞,但她也想做到最好。要知道,这种很多人一起跳的舞蹈,只要有一个人动作出了差错,便很显眼呢;人们往往不会关注不出错的演员,只会看到那出错的演员。
实际上,晓春为了避免成为那个会出错的演员,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和家务以后都会练习好几遍,可是她实在是太紧张啦!越是紧张,就感觉动作越是僵硬,反而容易出错;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因此随着春种日的时间将近,她很是苦恼。
今天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晓春下定决心要多练几遍。可她走得太急,却在街角险些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我走路太急了,你没事吧?”
晓春连忙后退几步,抬头望向那个人——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青年。
不知怎么,她觉得这个人好熟悉。
“……周晓春?”那个青年开口,一脸的意外和错愕。
晓春犹豫着问道,“你是……祝扬?”
那青年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时候,晓春看着祝扬陌生而熟悉的脸,脑中一下子涌现了许多回忆,那些片段久得已经泛黄,晓春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忘掉了,可是当它们重新摆在自己眼前时,又是那样地清晰。
晓春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生气吗?可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悲伤吗?可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欣喜吗?可这意外的相遇并不是他们之间谁所期待着的。这是第一次,晓春在时间面前如此手足无措,此刻的祝扬像是时间的具像化,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所有情绪,在时间的流转中显得那样苍白。
于是,晓春逃跑了。
她紧紧抓着肩上的书包,低着头猛地往前冲,却被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肩膀。
“周晓春,你现在有事么?我,我有话要说。”
晓春惊讶地回头,第一眼看到的是祝扬眼里的认真。
“你有什么事?”
麦地后的山坡上,此刻青黄不接的草地里是晓春和祝扬的影子。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晓春不想回头看到祝扬的脸,那会使她想起过去的日子和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到这里么?”祝扬轻声问道。
“我为什么要好奇这个?”晓春觉得奇怪,“你当时一声不吭地走了,现在一声不吭地回来不也很正常。”
祝扬的声音一顿,“你还在怪我那时的事么。”
晓春冷声否认,“那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耳边只有风声和四只脚踩在草地里的沙沙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在晓春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祝扬又说道:“你们中学的事情,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
晓春眉头一跳,连忙转过身来扯住祝扬的衣袖,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光亮:“你有办法保住一中吗?”
祝扬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直直地僵在那里,似乎感到有些错愕,“我是师范生,之前省里征集支教,帮助像你们这样的学生尽快适应镇上的公立教育,我就报名了。”
“尽快适应……”晓春小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越发苍白,“难道同样是学校,我们还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么?”
看到晓春失魂落魄的脸,祝扬试图寻找一些比较婉转的措辞去解释:“公立学校都有统一使用的课本,也会根据授课内容采取一些授课模式,我看过了你们现在的课本,跟他们的内容很不一样……如果直接到那边去上学,同学们恐怕都会不适应。”
祝扬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好像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讨论天气那般地,没有任何波澜。晓春突然从心底涌起一阵情绪,她不甘心!
为什么大家都表现得这么漠不关心?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在意周村一中即将不复存在了一样。难道对于必然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是这样的心情么?
于是她垂下眼睛笑了笑,“你说得对,如果课本内容出入很大,很多同学都会有苦恼的。祝扬,你做了一件好事;跟以前一样,你总是做对的事。”
晓春表情的变化让祝扬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并不是真的开心,她似乎正试图遮掩她的一些情绪。
正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晓春却默默地走回树林里。
“我回家还有事情,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那还是改天吧。”
她不再想要执着地争论下去,如果没有人能理解她。
六
麦地村的人们终于在这一天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大日子。
从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时候,街道上就充满了喜悦的声音。路灯两旁和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装饰着用草叶和麦粒编成的花朵和彩绸,这样的装潢在麦地村除了春节有,也就在春种日能见到了。
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早就搭起了高高的平台,红灯笼的光火在破晓之前还跃动着。手巧的孩子们在剪纸课上用彩纸做了很多拉花和装饰,都被贴在村子里随处可见的地方。一桶一桶的稻谷和种子堆放在平台两边,那是为了今天在大麦地撒下属于今年的第一抔种子而早早准备下的。
尽管现在街上的人就涌动起来了,但此时尚未天明,大家都跟约好了似的,谁也不大声说话动作。直到天边太阳的光彩越发敞亮了,第一缕曙光一下子从高山的轮廓中奔出来——
“咚——咚!咚!”
村口传来了沉重而掷地有声的鼓点,先慢后急,向急促的雨点,又像百千人的鼓掌.
“太阳出来喽!撒种子喽——”
晓春在听到这一声号子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其实她根本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全都是表演和学校的事,左右睡不着,还不如早些起床上街去。
出家门时,晓春看见院门外的炊烟一道道在远方升起。尽管乍暖还寒的黎明还透着骨地寒凉,可听着外头热闹的动静,晓春心里还是觉得暖洋洋的。
上了街以后,晓春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今天的节目被安排在十一点左右,那时会来很多人看吗?她想起小葵,她还会自己默默地哭么?要是她能来看自己的表演,又会不会开心一点呢?还有祝扬,他今天会来麦地村吗?如果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演,他会怎么想……
唉!晓春猛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端地联想到这个人。
今天晓春出门时特意围了一条红围巾。她平时并不爱穿这种鲜艳的颜色,身上的棉袄和裤子都是素色,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就这样挤进人群里,大概所有人第一眼只能看到一条红围巾在其中攒动吧?她不由得噗嗤一笑,这还怪有意思的。
街边开了很多小摊,就像镇上过年的庙会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小吃,空气中飘着浓郁交杂的气味;也有些小游戏,譬如套圈,滚铁环之类的,不少人都被吸引住了,晓春也觉得有点目不暇接。
此刻,她走到一个地瓜摊前,闻着那飘香的味道,晓春想起自己出门前并没吃早饭,于是准备买一个。
不过,这摊子虽小,却很火爆,大清早的时分,晓春前头排了至少六七个人。一直闻着地瓜的香味,晓春不由得感到越来越饿。可是真排到,尝到地瓜的滋味,却又觉得不如闻起来香。她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三两口吞下了一整块,毕竟今天还有很多大事情等着她呢!
在村子里又走马观花地逛了一会儿,晓春便来到村子广场那边的一排矮屋里,取出演出服换了起来。她是最早来到这里的,过了一会才有其他同学陆续进屋换装。随着屋里的人越来越多,晓春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坐立不安起来。大家都在三五成群地聊着天,无非在议论今天街上的热闹与最近发生的趣事,只有晓春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不是大家不愿意跟晓春搭话,只是她那原本总是笑盈盈的面庞,如今愁云惨淡,面色凝重,令人不敢靠近。而晓春在此时此刻也并不想参与大家的话题,除了接下来表演的动作,现在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
时间偷偷地溜走,好似一眨眼的功夫,太阳就爬到了头顶上。外头锣鼓喧天,喧嚣声和欢呼鼓掌声一片,下一个节目就是晓春她们上场了。
晓春来到台下,大家都有一些紧张,但也很雀跃。她下意识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不知是不是妆化得太浓,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嘴唇也紧紧地抿着。
好陌生。晓春吓了一跳。
周围的同伴都感到了晓春的不对劲,纷纷上前问她,可就连晓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上台表演,晓春上台时的腿都在打颤。站上台的一瞬间,她眼前被刺眼的日光晃了一下,耳边突然响起许多声音,转瞬即逝。
“说起你们小学,最近是不是就要关门了?”
“晓春,你想不想考大学?”
“之前省里征集支教,帮助像你们这样的学生尽快适应镇上的公立教育,我就报名了。”
“可我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偏偏想起这些话?
她不敢想,也没有时间去想。
还有小葵,她说过要来看她的表演,此刻她也在人群之中吗?
她抬眼望去,下方全是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脸,乌泱泱地挤在一起。晓春没来由地一阵反胃,连忙收回了眼神,默默盯着前方地上的标记点。
音乐响起,周围的人声渐息,晓春的肌肉记忆带动着她的四肢开始动作。可是这种感觉很不对,跟她平时练习的任何一次的感觉都不一样,她的肢体变得很沉重,稍一不注意就可能跟不上节奏。
一旦想到会有毁掉这场表演的可能,晓春便惊出了冷汗。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鼓点渐渐紧凑起来,大家开始变换阵型。晓春走到舞台左侧边缘的位置,这里她需要一个大跳转身,平时练习的时候,她总是不能平稳落地,到了现在,晓春决定拼一把。她深吸一口气,追随着音乐的节奏,纵身一跃——
完了。晓春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她听见了身边同学的惊呼声,随后转身看见的是春日湛蓝的天空。
阳光好刺眼,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自己躺在地上,身上好几处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腿,一动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紧接着,前方人群里似乎传来异样地骚动,声响越来越大。
晓春的脑中不断嗡鸣,她不知道刚才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随后,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一脸焦灼地将她慢慢搀扶起来,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救护车。她在余光中瞥见另一辆救护车旁的担架上,有人正将一个女孩往上抬,那个女孩面色还残留着一抹潮红,却已然陷入昏迷。
那是周小葵。
七
“静姨,我来看看小葵。”
晓春放下右手的拐,将门轻轻关上。
病床前的静姨闻言抬头,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迷蒙地眨了眨,似乎好一会才瞧清是晓春。她沉默地喘着气,似乎是刚刚与什么猛兽搏斗完一样,在这片刻休息几番,随后才对晓春露出一抹苦笑:“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好好在家休息,老往医院跑什么。”
她站起身,扶着晓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静姨,小葵为什么……还没醒过来?”犹豫了很久,晓春终于说出这个疑惑。她侧头望向病床上苍白的女孩,她的呼吸很微弱,如果不仔细看,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声息。
静姨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嘴角僵硬地微勾着。
“晓春,你别多想,医生说小葵一直和她的病作斗争,太累了才会这样,等她休息好了就会醒过来。”
晓春从来没见过静姨这副表情。在她记忆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静姨总是笑着去面对的,但如今,即便她也笑着,但那简直比哭还要难看。事到如今,晓春隐隐约约明白,小葵的病更重了,静姨不过是在宽慰她不要自责罢了。
晓春静静凝视着病床上的女孩,她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更加瘦削,颧骨突兀地支在脸颊上,更不用说那隐藏在被子下面的肢体。仅仅这么一段时日不见,她就变得这样陌生……
“晓春,晓春!”静姨一边无措地唤,一把搂住她,晓春抹了一把脸,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静姨,如果不是我叫小葵去周村看我的表演,是不是,她就不会晕倒了?”
静姨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紧紧搂着她。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八
春种日发生的事情让晓春对这一天的回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即使时光渐渐走远也挥之不去。从那一天起,她的三魂七魄也有一半随着小葵睡着了一般,总是无缘无故地走神。她原本便不是多话之人,如今变得更加沉默,像是走在人间的幽灵。
北方的春天是极为短暂的,一转眼就入了夏,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燥热。周村小学在春种日之后没多久就关了,学校里的孩子们暂时放了假,说是等九月开学的时候直接去到镇上的公立小学上课。
这下周村的小孩子们可乐开了花,平白放这长达半年的假,又没有什么作业,自然是敞开了玩!院门外,田野里,离河边,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嬉闹的声音和相互追逐的身影。
这一天,晓春中午下课回家,正慢慢地沿着路边走着,冷不丁身后撞上一个人,差点栽了个跟头。好在晓春如今拆了石膏,右腿多少能吃住点劲,这才勉强站稳。
她惊诧地回头看去,却见地上趴着个眼熟的小孩,正捂着脑袋小声叫唤。她微微低下头,去看这小孩的样子——
原来是阳婶家的石头,怪不得这样冒失。
石头似乎是怕晓春认出他,还在装模作样地捂着脑袋叫疼。
晓春哭笑不得,对石头说道:“我认得你,再躺地上不起来,我可就去叫阳婶了。”
“别,别!”听到阳婶两个字,石头赶紧拍拍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
“晓春姐,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我在这。”
“为什么?”
“因为,那个……”石头看了晓春一眼,有点不情愿地小声说,“我现在正在离家出走呢。”
“离家出走?”晓春难得笑了笑,“石头,你又跟阳婶吵架了?”
石头道:“还不是因为放假嘛!我娘老嫌我贪玩,前两天我跟柱子他们几个去掏鸟蛋,结果发现是小祝老师专门养的小雀儿下的蛋……我娘回家就把我揍了一顿,可,可我也不知道那不是野鸟啊!”
“就因为这个?”晓春望着石头此时紧绷着的,黑里透红的小脸,又有些奇怪,“小祝老师?”
“就是祝扬老师,我们小学宣布放假之后,他非要办一个什么补习班,让我们去听,说是去公立小学的衔接课。”
听到祝扬的名字,晓春先是一愣,随即又恢复如常,继续打听道,“那你也去了?”
“我当然没去!有这么多时间当然要去外头玩了,谁要听他讲课,又枯燥又无聊。”石头得意地笑道,却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紧张地用脏兮兮的手拉住晓春的袖子,“晓春姐,你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我娘,否则她又该揍我了!”
晓春眯了眯眼,抽出袖子,“那得看你表现。我问你,你这么讨厌祝扬,怎么还叫他‘小祝老师’?”
闻言,石头心虚地抠起了手,半天才回答:“那个,还不是因为我现在住在他家里……”
“什么?”晓春有些惊讶,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天我娘因为鸟蛋的事揍了我一顿,我就跑了。可我没地可去,又不想回家,想到我是因为小祝老师才被揍的,就去他家门口蹲着。后来他看见我,把我叫进屋里,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跟他把这些都说了,他就让我住下了,还叫我别担心我娘来找我。”
说着,石头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本我以为他是个老古板,没想到他对我还挺好,有义气!”
晓春默了默,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路边野地里不远处传来几个孩子喊着石头的名字。石头往那边看了看,抹了把脸:“柱子他们来找我了,晓春姐,我现在过的挺好,你记得遇到我娘的时候,别跟她提我的事啊!”
说罢,石头扭头就要跑,可这一次却轮到晓春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天快黑了,你们几个别再乱跑。这样,我送你回去吧。”
“晓春姐,你……”
“嗯?”晓春眯了眯眼睛,“还想不想我跟阳婶保密了?”
“啊,这,当然当然。”石头讪讪地笑道,“可你不是腿脚不利落嘛……”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得亲眼看看你住的地方才放心。”
见晓春似乎是铁了心要跟着去,石头只叹了口气,垂下脑袋道:“好吧。”
九
石头领着晓春回到祝扬家的时候,天刚好完全黑下来,夜空渐渐点起星光。
石头一进门就跑进灶房,彼时烟囱里正不断升起炊烟,应是祝扬正在炒菜。他在大城市里待了那么多年,不知用不用得惯村子里的土灶台?晓春想象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勾唇一笑。
“小祝老师,今天吃啥?”石头兴冲冲地喊道,“清蒸鱼?我最爱吃了!”
晓春慢慢地走到灶房门口,祝扬正背对着她炒菜,石头伸手就要往边上的盘里够,却被祝扬空出的一只手摁住了。
“先洗手。”
就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石头听了却乖乖“哦”一声就去洗手了。他转身看见晓春,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又扭头向祝扬说道:“小祝老师,晓春姐来了。”
祝扬的背影僵硬了一瞬,连忙回头,门口果然是晓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祝扬挥了挥手。
“打扰你了,我就是送石头回来,顺便看看这边情况怎么样。”
“留下一起吃饭吧。”祝扬放下手里的锅铲,用围裙擦了擦手,从灶房里走出来。
晓春摆摆手,“你就做了两个人的饭,多我一张嘴,你和石头能吃饱么?我就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走。”
祝扬没说话,但也没动,就站在门口看着晓春。这时候,石头洗完手出来,没心没肺地叫道:“小祝老师,饭什么时候能好啊?我都快饿死了!”
祝扬看着石头,微微叹一口气。
“已经好了。”他眼睛又重新望向晓春,“石头,带你晓春姐进屋吧。”
晓春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石头一股脑地往屋子里推。不多时,祝扬端着一盆清蒸鱼和两碟小菜进来了,还有三双碗筷。
“吃吧。”他坐了下来。
晓春感觉如坐针毡,本来没想留下吃饭,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身边两个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要是自己再推辞,倒有点不合适了。她只得拿起筷子,拘谨地夹了两筷子青菜。没想到祝扬的手艺还算不错,普通菜的味道也做得相当好。
当然,最后晓春并没吃几口就宣称已经吃饱了。祝扬看在眼里,却也无法多说什么,这一顿饭吃得尴尬极了。
饭后,石头又要去院子里“消食”,祝扬摇了摇头,凑过去对他说了几句话,石头竟然乖乖回屋看书去了。
晓春帮忙将桌上的碗端出去洗了,祝扬无奈道:“真是闲不住你,一会没看住就又干起活来了。”
晓春看了他一眼,“吃人嘴短,我不想欠你人情罢了。”
祝扬眼角的几丝笑意瞬间消失了。
“不过,你的厨艺倒是很好,没想到你一个城里人还这么用得惯灶台。”
“小时候跟奶奶学过一些。”祝扬低下头,看着水中的碗。
晓春话锋一转,“我看你对石头不错,还肯监督他学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洗完碗我就回去。”
祝扬从她手中将碗接过去,低头洗了起来,“没有叫客人干活的道理,特别是受伤的客人。石头还是个孩子,调皮在所难免的,如果这时候不引导,未来才是大问题。”
晓春试探着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送石头回家?”
“我已经跟阳婶通过气了,你不用担心,”祝扬道,“我离开周村前,石头都在我这住。”
晓春有些惊讶,阳婶和石头都是倔强的性格,祝扬一个外人,是怎么把他们母子俩说动的?
或许是晓春的表情太过明显,祝扬继续道:“阳婶希望石头有出息,却不知道怎么教育;石头想要自由,却整天都被束缚着,玩也玩不尽兴。他们心都不坏,只是无法理解对方而已。我会教学生,也不是石头的家里人,这样一来,由我从中调和,自然最合适不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他究竟用了怎样的本事,费了多少的心思,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刻,晓春才真正明白,祝扬那天跟她说的话是极其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改变周村的教育。
“为什么要做这些?”晓春忍不住问道。
“什么?”祝扬却被问得有些懵。
“你当初为什么决定回周村支教?”晓春道,“是因为这里太落后了吗?还是因为你更熟悉这里?”
“都有吧。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明白这里跟外边教育水平的差距,才选择回到这里,想要亲手做出一些改变。”
“祝扬,你害怕改变吗?”晓春放下手中的碗,侧头看向祝扬。
祝扬一愣,随即却是坚定地回答道:“怕。但是如果永远一成不变,那将是更恐怖的事情。”
“可我却总觉得,周村会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所以就要逃避这一切吗?”
“什么?”晓春瞳孔瑟缩,却听祝扬继续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吗?丢手绢,你跑步很慢,总是追不上别人,所以你从来不回头看身后有没有手绢。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往你身后丢手绢了。”
“可你每一次都往我身后丢。”
“那是因为我想让你回头,想让你站起来去追。”
晓春一时无言。小时候,她最讨厌跟祝扬一起玩,因为这个人总是跟她对着干。不管是玩游戏,还是在学校,他总是针对她,自己却摆出一副故作严肃的样子。难道在那个时候,他是为了让她面对自己的弱点才故意逼她的吗?
真是莫名其妙。
“我想干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祝扬突然不说话了,他微微低下头,过了好久才小声说道:“我一直都把你当作重要的朋友。”
听了这话,晓春愤怒得想要发笑,“那你要转学搬家,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因为……我怕你难过。”
“你为什么总这样?”晓春的眼眶有些酸涩,“什么都不说,还老是这么自以为是。你觉得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吗?你觉得你这么努力想要改变周村的教育,就是真的对孩子们好吗?就像你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一样,你也根本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些!你总是,做你自己认为对的事。”
祝扬的眉头紧紧皱起,晓春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解、愤怒,还有很多她读不懂的感情。
“周晓春,守着过去的一切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你的梦该醒了。你也没资格评判我,因为你的自私并不比我少。至于我的做法是不是对的,时间会证明一切。”
晓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她最终也没能反驳祝扬的那番话。难道她的逃避,她的坚持都错了吗?这些问题对于她来说过于复杂,还来不及想明白,思绪就被周林的一句话扯了回来。
“你静姨晚上刚来电话,说小葵醒了。”
十
第二天正好是双休日,周林难得有空闲,便带着晓春一起去了医院。
病房里,小葵正坐在床上,静姨陪在她身边。见晓春父女来了,她微微一笑,对周林打了声招呼,随后对母亲道:“娘,我想跟晓春说说话。”
周林和静姨知道这姐俩太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没说什么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这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晓春和小葵两个人,晓春紧紧地握住小葵的手,突然发觉她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一般,整个人轻飘飘的。她皮肤本就白皙,现在简直像个随时就会变得透明的魂魄。
晓春顿感鼻头一阵酸涩。
“小葵,你瘦了好多……”
小葵微笑着,“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吗?”
“小葵,你到底是怎么了!”晓春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小葵,眼泪夺眶而出,“你一定很难受,是不是?可我竟然还叫你去人那样多的地方看我的演出……都怪我!”
小葵的背脊僵硬着,随后她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晓春的肩:“晓春,你没有做错。”
“错的人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听我说,春种日那一天,我是真的很想去看你的表演。其实,我更想再回一次周村,回到那个我们都深深爱着的地方。医生说我活不过这个秋天,我想,如果我这一次不去的话,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晓春,你的舞蹈很美,真的。所以当我看见你摔下舞台的时候,我宁可那个摔下去的人是我,也想让你顺利地完成这支舞。那一刻,我想到很多,我们小时候在离河水车边你追我赶,在山坡上画画、吹风;可我明白,那些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即使我仍然做着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我娘说,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里,可是,晓春,如果不是那些回忆,我根本撑不到现在。
“你掉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悲伤。我们的学校即将不复存在了,我的梦也碎了。还有什么能留下我的痕迹呢?离河的水车永远不停地转着,它不会因为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停下。”
晓春被小葵的一番话惊得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小葵的病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就在这个秋天——这个令人伤悲的秋天!
她试着说些什么开解小葵的话,嘴张了许久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她明白。
于是她继续听着小葵说出了她的那个秘密。
“晓春,你知道的,我的窗前有一棵细瘦的枣树。从我搬到那里的时候,它就那样歪歪斜斜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承受过多少风吹雨打,好几次我以为它就要死掉了,可每一年,它都会长出一树的枝叶,到了秋天还会结出小小的绿枣。很多时候,我只能在床上度过一整天,那时我的目光所及只有那棵枣树;看着它绿意盎然的样子,我总是感到很畅快。
“可是今年,它的枝桠仍然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其他树都发芽了,只有它……有时候我在想,它的命运莫非跟我一样?如果到了这个秋天,我跟它都不在了,还有谁会记得我们的存在?还有谁能记得?”
“晓春,我真的好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我们都在周村,眼里只有广阔的天和地,还有遍野的麦子。”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冰冷的泪,掉在晓春手背上。
“小葵,你的枣树没有死,”晓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睁眼时,她的眼中似乎有种异样的光火,“我们一定会让它再次发芽的,你会看到的!”
十一
小葵窗前的枣树果然还活着,只是因为今年春天冷一些,所以迟迟没有发芽。后来,晓春经常推着小葵来到院子里,为这棵枣树浇水、施肥,小葵从原来只能在窗棂之中望着它,真真切切地来到了它的身边。
在五月的某一天,静姨突然注意到,细瘦的枣树枝头冒出了许多小小的绿芽,不知道已经出来了多久。
金桂飘香的时节,周村一中终究关上了校门,上了锁,再也打不开。晓春领着石头,坐上牛车,去镇上上学了。秋日的阳光里,晓春眯着眼望向湛蓝的天空,却总觉得不如小时候看到的蓝。牛车悠悠地前行,走过大片金黄的麦地,走过离河旁的大水车,走过远方的小山坡,走向了小镇的新学校。
晓春是高中生了,她不再是小孩子。
“晓春姐,你说小祝老师还会回来看我们吗?”下车分别时,石头拽着晓春的衣袖问。
祝扬上个月回城了。他说支教快要结束,要先回学校写报告,临行前,他送了晓春和石头一人一箱书,全都是崭新的教材和笔记本。
“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
望着祝扬的背影,晓春心中五味杂陈。那天之后,他们之间没再说过一句话,对于他们争执的事情,晓春不认为自己错了,但同样地,她隐隐觉得祝扬也没说错。还没有辩驳出一个结果,没想到他却要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她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还有什么事?”祝扬回头,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惊讶。
僵持了好一会,晓春涨红了脸问,“祝扬,大学是什么样?”
祝扬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却成心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有人说大学好,有人说大学不好,到底什么样,你要自己进去看看才知道。”
晓春有些生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暗暗地想,那我便要考上个好大学,瞧瞧那里跟中学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会在那里等你。”祝扬的声音随着秋风吹进晓春的耳朵里,有些轻飘飘的。
晓春忽然感觉脸有些发烫,抬眼再望过去,那人的身影已不见了。
他还是这么讨人厌,晓春心想,她还欠他一句谢谢。
秋风和落叶带走了许许多多沉默不言的感情,晓春突然之间发觉,自己已很久没有痛彻心扉地哭过,也没有开怀大笑过。如今眼前所看到的光景和色彩有些褪了色,但或许只有这样,生活才能继续往前走。
看着石头那稚气未脱,黑里透红的小脸,她轻轻捏了捏,“你要是真舍不得他,就等你放假了去看他吧。”
石头嫌弃地拍开了晓春的手,如今他可是上中学的大孩子了!
“那小祝老师不会想我吗?他为什么不能回来看我?”
“我想,他肯定不会忘了有个小孩在他临走前一晚抱着他的胳膊哭了一整宿的!”晓春拍了拍他的肩膀,掩着笑走了。
祝扬在学习这方面还真是料事如神,他往日给周村的孩子们讲的重点,果真是公立学校重点讲授的内容。托他的福,大家都很快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晓春经常向他讨教,学习也没有落下。她本以为,自己是个插班生,会在学校里格格不入,但没想到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的态度都很和善,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还交到了几个好朋友。
只是,没有人像小葵。
尾声
晓春骑着自行车,穿过大片金色的麦地,穿过田里收割大麦的农人和不远处村屋旁叮咣作响的施工队,车筐里载着桂花和一篮青枣,来到麦地村后小山坡的一棵大树下。
小葵就在这里。
晓春经常隔三差五地跑到这里,和小葵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每次来时,都会带些野花和野果。
“今天静姨发现院里的枣树又结枣子了,我想你一定喜欢。”晓春席地坐在树下的土堆前,将青枣放在身边,“村子里的桂花都开了,哪里都是桂花的香气。”
“小葵,最近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准备考爹和娘上的那所盎城大学。我知道,如果要考大学的话,我就要离开周村,去很远的地方生活;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上大学好。我总是觉得,即使不去大学,我们也可以快乐地过上一辈子,可是那样,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大学里除了知识还有什么,和人不上大学跟上了大学有什么区别。
“你走之后,周村也变了,我好像也变了,唯独你窗前的那棵枣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我知道,它只是长得慢而已。从前,我总以为过去的日子无忧无虑,是最好的,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总是追忆往昔,就会永远活在过去,四十岁的时候活在二十岁里,七十岁的时候觉得五十岁好;只有活在当下,就活在此时此地,才不会留有太多遗憾。
“小葵,我准备往前走了,你说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的吗?或许未来会有更多困难,又或许以后我不会回来,但我会永远记得周村,记得这里的所有人,记得你。唉,不过说这些又有些太早了,还是得先考上大学再说呢!
“今年的春天过去了,但是你看,这些落下的树叶,还会在明年的春天回到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