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书名为《Borges at Eighty:Conversations》,收录的是年近八十的博尔赫斯1976和1980年两次赴美,在印第安纳大学(1976,1980)、哥伦比亚大学(1980)、芝加哥大学(1980)、麻省理工(1980)等地进行的对谈,共11篇访谈对话记录,编者用博尔赫斯在谈话中的标志性话语为每一篇设置了标题。本书编者威利斯·巴恩斯通和译者西川都是诗人,编者是本书大多数谈话现场的主要对谈者,译者还跟博尔赫斯一样,也是大学的图书馆馆长。本书有一个早期版本,《博尔赫斯八十忆旧》,2004年,作家出版社。
博尔赫斯的作品,笔者只读过一部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包含7个短篇),几乎都没看懂。读这本谈话录,是想从中了解这位阿根廷作家的所思所想,找寻解读“看不懂的小说”的某些线索。有意思的是,小说集里的不少篇目在这本《谈话录》中也被问及,有的涉及主题与意象(页357),有的涉及思想来源(页175),有的涉及文学技巧(页153),有的则是开门见山直接问——谈谈你的小说《通天塔图书馆》(页149)。《谈话录》读完,疑问没有解决多少,倒是确认了这位作家最常使用的主题,比如:梦、迷宫、书、时间。
有人说博尔赫斯的写作是诗歌、散文、小说的“三位一体”,博尔赫斯自己似乎更愿意将自己定义为诗人,或者说,他更看重诗歌这一书写方式。本书11篇谈话录中的第四篇“我只代表我自己”就是在印第安纳大学为博尔赫斯举办的诗会上,谈他自己的诗,这是全书中唯一没有采用对话形式的篇章。
“在我还是一个小孩时,我所记住的都是我读过的书。”(页18)谈话中,博尔赫斯谈到自己青少年时期读的书(页215-217):第一本书是《格林童话》,接下来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镜中世界》,威尔斯的科幻小说,《一千零一夜》,《堂吉诃德》,吉卜林《原来如此故事集》,马克吐温《加州故事》《艰苦岁月》《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埃德加·爱伦·坡《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儒勒·凡尔纳。博尔赫斯精神世界中的梦、迷宫、时间在这份书单中隐约可见。
所有谈话中,博尔赫斯反复提到他最喜爱的两位作家——沃尔特·惠特曼和埃德加·爱伦·坡,集中谈论这两位作家是在1980年4月印第安纳大学(页288-315),以至于本书编者巴恩斯通在谈话中直接发问:“你是不是坡与惠特曼的合体?”博尔赫斯称惠特曼为“我的诗人”,他写过一首关于惠特曼的诗《卡姆登,1892》,译有惠特曼的诗集,“他教给我讲话要直截了当”(页304);而埃德加·爱伦·坡呢,“坡什么都想到了”(页308),侦探小说自不必说,博尔赫斯特别谈论了爱伦坡的诗《渡鸦(The Raven)》的创作,特别赞赏该诗中的一个新词“neverever”。
《谈话录》读完之后若有所知:小径、迷宫、梦都关涉时间,是用空间意象化了的时间,“分岔”代表可能性(空间的或时间的或时空并行的)。我们大多数的感知是在此刻当下的三维空间,而不同的时间点就是每一个“此时此刻”可能产生“分岔”的“小径”或“迷宫”的入口。而书籍呢,时空的折叠、经验的浓缩,仿佛都在其中,图书馆之所以让人沉迷,也许奥秘就在这里。
读罢这本《博尔赫斯谈话录》,又回头翻看了手头的这本博尔赫斯小说集,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看到了麦家的《风声》,在《通天塔图书馆》里看到了诺兰的《星际穿越》,而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的一片糊涂中看到了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
1955年,“我的视力衰弱到已经不能阅读。”(页217)。当年10月17日,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
1899-08-24 Jorge Luis Borges 1986-06-14
以下,抄书。
主题与意象
我想我有三个基本的噩梦:迷宫、写作和镜子。(页53)
迷宫——我把它们看作是一些基本的符号基本的象征。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我只是接受了它们。我惯于使用它们是因为我发现它们是我思想的正确象征。我总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宫是(我的思想的,笔者所加)正确的象征。至少对于我来讲,它们不是文学手法或圈套。。。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页92)
书——一本书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读者捧起它来。(页136)
时间——时间是最根本之谜。(页146)
我(博尔赫斯)
也许我所写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一个隐喻,都只不过是我为万物所困惑这样一个核心主题的不同表述。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哲学和诗歌就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因为两者关心的是同一种困惑。其不同之处仅仅是,在哲学中,答案的得出具有逻辑性,而在诗歌里,你运用的是隐喻。(页40)
我要说是诗来找我,而且甚至小说也来找我。我的脑子大了,就得减轻它的负担,而减轻负担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东西写出来。别无他法,否则它要一直压着我。(页65-66)
真实的东西是感受、梦、写作——至于出版,我想那是博尔赫斯的事,而不是“我”的事,那类事情应该避开。(页111)
超时间(timeless)的时刻有两次让我遇上。。。忽然,我感觉我超越了时间,进入了永恒。我不知这个感觉持续了多久,因为我不在时间之内。但我感谢它。于是我就在火车站的墙上写了首诗。。。在我的八十年中我只有两次摆脱了时间。(页145)
我不知道我创作过什么人物。我并不觉得我创造过。我总是用不同的神话来写我自己。(页155)
而在许许多多的经验中,最令我快乐的是阅读。啊,还有比阅读更好的事,那就是重读,深入作品中去,丰富它,因为你已经读过它。(页170)
我每读到什么,什么就有所改变。我每写出什么,什么就一直被每一位读者改变着。每一种新经验都丰富了书本。(页188)。。。人们在读我的小说的时候,读进去许多我不曾想到的东西,这意味着我是一个小说家。一个只能写他想写的东西的作家不是好作家。作家要以某种天真来写作,他不应当考虑他在做什么。(页189)
对不起我没有美学观点。我只会写诗,写小说。我没有理论。真的,我觉得理论没什么用处。(页201)
我父亲说:“尽量多读书。非写不可时再写。最重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页275)
我记得爱默生写道:论争不能使任何人信服。沃尔特·惠特曼也同样感到论争没什么好处。然而我们也许会信服夜晚的风、空气、我们抬头望见的星星,但论争不会使我们信服。(页338)
实际上我不能创造人物。我写的总是身处各种不可能的状况下的我自己。就我所知,我还不曾创造过人物。在我的小说中,我以为唯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页344)
我认为艺术只能提及。我认为你只能提及事物,你永远无法解释它们。。。我可以提及月亮,但我不能解释月亮。(页365)
我(博尔赫斯)的作品
第一本书: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1923)——我的大部分小说都包含在其中,只不过它们是潜伏在那里。(页190)
自传性小说:《博闻强记(memorious)的富内斯》——对失眠症的隐喻(页154,179)
最好的诗集:《夜晚的故事》(页32,172)
最好的小说:《布罗迪报告》《沙之书》(页32,173)
诗与诗人
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页8)
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都是我们的工具。我想你不会高高兴兴的时候写出任何东西。(页15)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首诗没什么含义但却很美。(页118)
当一首诗是真正的诗时,它迫使读者大声朗读。这是对诗的检验。在阅读一首诗,或一部长篇小说,或一个小故事时,如果你觉得并不非得把它大声朗读出来,那么这作品一定出了什么毛病。我多次注意到,尽管文字或许应当出诸笔端,但从本质上说它属于口头。既然它始于口头,它就不该脱离口头。(页182-3)
我认为诗歌与美必将得胜。(页183)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万事万物呈现于它都是为了转化为诗歌。所以不幸并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们被赋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是一件工具一样。(页207)
希尔瓦娜·奥坎坡对我说过,一个诗人需要坏诗,否则好诗就显不出来。只有二流诗人才只写好诗。(页304)
作家与书写
对于一位作者来讲,最好是他成为传统的一部分、语言的一部分,因为语言将使用下去而书籍会被遗忘。。。我们总是在重写古人写过的东西,而这就证明足够了。(页24)
一个作家身后留给人们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自己的形象。形象被注入作品之中。对于许多作家来讲,每一页都可能是败笔,但那些东西集中到一起,就是作家自己留在人间的形象。(页150)
当一个人想到狄更斯,他其实想到的是一群人(指的是作家笔下的人物,笔者注)。。。而那许多人不过是狄更斯的梦。他们给我莫大的乐趣。我不断读下去,重读下去。(页210)
所有长篇小说,甚至包括最出色的长篇小说,总有铺张之嫌,而一个短篇却可以通篇精炼。(页236)
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一遍地写着同一本书。我猜想每一代作家所写的,也正是其他世代的作家所写的,只是稍有不同。。。因为他毕竟要使用一种语言,而这语言就是传统。(页298)
就短篇故事而言,情节是首要问题,但对长篇小说来说,情节就不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人物。(页340)
人的状态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过去,而过去则是一种信念。(页34)
你在快乐时你会忘乎所以。人们只有在心绪不佳时才有所意识。(页44)
但丁认为人的一生可以凝缩为一个特别时刻。这个时刻可以展示多年的生活或整个一个人。(页322)
2024-01-29